2012年7月30日 星期一

盛夏


盛夏。一千隻蟬在樹上熱烈地叫囂,那樣團結一致的轟鳴,幾乎要震破耳膜,並產生一種排山倒海的暈眩感。驕陽透過參差的枝椏間隙,灑落一地晶亮的圓斑,樹下的男人兀自打鐵,不發一語。

叮、叮。

男人高高揚起槌子,往那塊燒紅的鐵片砸去,不慢不緊,只是規律的堅定的力量內蘊的,一下一下,彷彿滴答的時計。男人赤裸著上身,陽光雖未能在那緊實的肌理上抹上一層熟銅似的深色,卻也絕不使其呈現病態的蒼白。男人的額頭、鼻梁和背上都浮起了一層汗,並匯聚著,低落下來。他略略停下了動作,伸手揩去臉上的汗,又在下擺上抹了一下,便又專心致志的繼續眼前的工作。

向秀沉默的鼓著風爐,風爐裡呵出的熱氣幾乎能使人燒乾。他看著眼前那人握著槌子的樣子,充滿力度與熱情。那是一雙漂亮的手,能彈得一首漂亮的琴,也值得做一些其他更有意義的事,而現在,它們被用來打鐵,以一種沉默而不平的方式。

統治者向來不需要會思考的臣民。


向秀抬頭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的顏色是一種洗練的碧藍,萬里無雲,純粹的晴。惱人的蟬仍在樹上聒噪,只是吵雜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成了變相的靜默,在一片高強度的靜默之中,隱隱約約,他聽到一陣馬蹄與嘶鳴。

煙塵近了。

浩蕩的車仗帶來了很多人。吵雜的賓客簇擁著一個衣著鮮亮的年輕人,帶著一雙聰明人的眼睛,銳利、靈活、明亮,但眼波流轉的時候,卻讓人覺得不那麼舒服。他的禮數很足,姿態卻擺得很高,那不是真心結交的態度。

向秀仍然默默的鼓著風爐,腦海裡似乎漏了什麼片斷,恍恍惚惚的像在作夢。爐火裡煤炭嗶剝的炸了開來,於是他忽然醒了。

是了,他想起來了,年輕人叫鍾會,鍾繇的兒子,司馬昭面前的紅人。

於是鼓風的動作似乎有些凝澀了。

男人果然沒理對方。他只是輕輕看了年輕人一眼,便又埋頭在打鐵的工作上。那是很平淡的一眼,甚至沒有稍稍停下手裡的動作;倘若現在經過的是一頭走失的牛或是鄰村嬉鬧的孩童,他也要看上那麼一眼的。沒什麼情緒,也沒什麼特別。年輕人站在那裏等著答覆,那一眼卻像扔刀子似的,教他幾乎無法鎮定了。

只是靜默。

蟬鳴的聲音,槌子敲落叮叮叮的聲音,鼓風爐呼出熱氣呼呼的聲音,不請自來的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但沒有想像中的對話,沒有虛假的客套或者銳利的交鋒,一切的聲響便成了無用的背景雜訊,只讓人覺得安靜得詭異。沒有邊界的沉默,沉默,沉默令人發慌。

蟬聲驟然歇止,但很快,便又一齊鳴了起來。向秀忽然想起幾天前他們似乎曾經提到蟬,男人說蟬其實是種可悲的生物,同伴一叫,牠們便不得不一齊應和。在這樣一個年代,似乎靜默也需要一點勇氣。

年輕人額上開始出汗,似乎是因為烈日當頭,又或者是因為這讓人窒息的靜默。輕柔的布料被汗水浸濕,黏黏膩膩的,巴在身上。汗水落進眼裡,鹹而澀。他揣著袖子想往臉上擦,手抬到半空,卻忽然硬生生的換了動作,手一揮,惡狠狠的喝令眾人:走了。

才剛轉身走了幾步,卻聽到身後輕飄飄的聲音: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那聲音極輕,帶一點諷刺的味道,清清楚楚的傳進了每個人耳裡。年輕人愕然回首,卻見那人仍然如剛才一樣,不發一語的打鐵,嘴角抿成一線,似乎不曾開口說話。

可是他卻實開口了。

年輕人呆立半晌,才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那話語答得巧妙,卻沒有半點痛快的意思。說完這話,年輕人便登上了車,沒人看見他原本臉上的那一點尷尬和羞赧,全變成了深刻的怨毒。

馬車轆轆的調轉方向,與來時一樣,揚起了滿天塵沙。向秀瞇著眼睛看了看天空,那飛揚的煙塵還飛揚在空氣中,像烏雲一樣,擋住了日光。

天空,看起來也不是那麼純粹的晴了。


END




我真的好愛世說新語
喜歡從隻字片語裡去揣測一個人的個性,他的身份背景,他的目光身淺,他的立場他的態度他的脾性
總覺得不管做什麼,總要有個原因。他講這樣一句話或做這麼一件事會給自己或社會帶來什麼影響,光是細細的揣摩這一切,就覺得分外有趣
彷彿從書頁裡偷窺那一個時代的風光,人物的談吐風度,還有那種「不得已」
猜到了這篇寫的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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