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依斯一直覺得自己對事物的定義挑剔得近乎潔癖。他討厭概稱,所有範圍不精確的名詞都讓他覺得煩躁。他能夠接受梔子但拒絕花卉,接受晴時多雲偶陣雨但拒絕陰天。灰與綠對他而言都是太過曖昧的顏色,他喜歡胭脂似純粹的紅,和導都潘德莫尼透亮的藍天。
所以他討厭朋友這個詞。生死相托的是朋友,人前敬酒背後捅刀的也可以是朋友;比肩作戰的是朋友,萍水相逢的也是朋友。交情淺的嫌抬舉,交情深的這稱呼又嫌輕慢了。他寧願在心裡給每個人一個不同的位置,也好過人人皆稱呼一句朋友。
所以他一向沒有什麼朋友,不想要也不需要。到死,或許都是這樣的。
因此他孑然一身的走向生命的盡頭,又因為一點不甘心,作為死亡的戰士被稱作大小姐的人偶娃娃喚醒。即使死過一次,即使幾乎忘了所有的過往,卻仍然有種本能,下意識的將所有的關係隔離在外。生前審判官的身分恰切合布列依斯一直以來的形象:他恭謹,但絕不親切;禮貌周到,那禮貌卻是疏離的禮貌;他外厲內荏,死守著一套價值觀絕不輕言放棄,內心卻惶然不知所措。時代曾經打彎他的膝,卻打不折他的脊椎;打折了他的脊椎,卻拗不斷頸項上的一根硬骨。
他將一切事物都劃分得太清。善與惡,光與影,理想與現實,未來與曾經。
只有一個男人似乎模稜兩可的跨越了邊界。說不上敵人,也說不上朋友。大小姐說叫作冤家適合些,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古魯瓦爾多,曾經隆茲布魯王國被流放的三王子,在父親病重兄長亡故後才終於被人記起。那人的灰髮如焰刺入半空,半耷拉的眼總有冷漠混合著暴戾。
布列依斯不懂那人執著於自己的道理。他們曾是連隊同期的訓練生,同袍的情誼,再多的,卻是沒有了。連隊破敗後他半出於被迫加入了協定審查局,負責「清理」那些曾經的連隊成員──背叛者的身分,那人要是因此仇視自己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但那人執著的點又似乎不在此。他只是反反覆覆的對自己說:「布列依斯,你忘了。」
自己究竟忘了什麼?
這念頭曾經短暫的竄入腦海,而後他便皺了皺眉將之拋棄了。重病的妹妹梅莉亞是自己加入審查局最根本的理由,也是自己那時心心念念唯一的寄託。至於古魯瓦爾多,他……沒那麼重要。
「什麼書?」那人懶懶的睜眼,渾不在意的模樣,卻順勢站了起來,拖著步子跟在那人身後。那人總是這樣,彷彿對什麼事都覺得無所謂,唯獨對自己上心。
但這樣也好。兩人都是人群中的孤僻者,彼此相伴,倒也不那麼寂寞。
「連隊的舊記錄,或者是工程師那裡的秘密文獻……前兩天對魔物慘敗,大小姐讓我來找找資料。」
布列依斯咿呀一聲推開了厚重的木門。他們死後一被喚醒,見到的便是這片荒涼的影世界。天空經常都是那樣昏暗的,蒙昧的,半亮不亮,如黎明前將醒未醒的夢。不見半個人影,四處都是斷垣殘壁,只有連隊時期經常面對的那些醜惡的魔物肆虐其中。然而在這一片荒漠似的大地裡,大小姐卻不知施了什麼手段,建造了這樣一幢完好的住宅。尖翹的屋脊,嵌琉璃的窗,鋪地毯的長廊,最讓人震驚的是居然還有一間有模有樣藏書豐富的圖書室,也不知道那嬌小的人偶娃娃究竟從哪裡弄來的這些東西。
木製的書架頂天立地,下面裝了精巧的滾輪,使勁去推便緩緩的滑移開來,在碰上牆壁時揚起一陣迷濛的灰。他的指腹劃過硬殼的書脊,那紙頁便斑斑駁駁的落下了許多碎末下來。
古魯瓦爾多站在他身後並沒有幫忙,他也不在意。其實本來便不指望那人能夠派上什麼用場。只是那人未免站得太近。書牆上投下了深黑的陰影。
「大小姐說什麼你便做什麼嗎?」
「那又怎麼了?」他說。
他心裡煩躁,便沒去注意到那人聲音有些冷,冰涼冰涼的,很不是滋味的樣子。那人雖然看來難以親近,卻從來不是個易怒的人。又或者,那人的情緒從來藏的深。上輩子,那人曾因為難以戒除的殺欲為人恐懼,還在少年時期便被流放至連隊。自小古怪的脾性讓他在皇家如同孤兒,除了長駐宮廷的老學者以外再無人睬理。因為繼承的需要被召回,卻又遭人誣陷以不實的罪名──這一些,無論哪一件事都該是將人逼到底線的,可那人卻像是無知無覺似的,默默承受,從不發出一點聲音。
都說平時情緒不外露的人生起氣來才最教人心驚。布列依斯的手腕被人扣住,那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對你來說,我到底算什麼,布列依斯?」
這一句帶脾氣的話太不尋常,布列依斯還來不及去想這人到底受了什麼刺激,便覺得腰間忽然猛的一下遭受撞擊,天旋地轉的,木櫃上的書嘩啦啦的砸了下來,落在前方的一張大桌上,揚起滿室煙塵。
灰塵嗆人。布列依斯才咳得幾乎流淚,隨即而來的便是一股極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壓制在桌上。雙手被人箍住,他聽見那人不帶溫度的、喜怒難辨的聲音:
「你這麼拚命,為的究竟是什麼?」
那一句話在耳邊炸開,周身的空氣卻忽然冷了下來。午後的圖書室裡靜極了,只剩下牆角不眠的鐘擺。布列依斯猛然扭過頭,口氣森然:
「你這是什麼意思?」
質問。質問的口氣在此刻未免太不適當。布列依斯想:你是誰呢。你算我的誰呢,我都還沒能弄明白彼此的距離該是如何,你又憑什麼用這樣的口氣質問我?
「你為了什麼戰鬥?榮譽、記憶、還是……那個人偶?」
耳畔低迴的聲音像指甲細細的劃過皮膚,擦刮傷口,撩撥怒氣。幾莖髮絲被扯落,痛覺拉扯神經飆出眼淚,卻在奪眶而出那剎那被人吻去。那人恍似天真的歪著頭問話,出口的卻是苛刻的質問。也許是想點醒什麼,又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不甘心受冷落。
「你叫她大小姐,可實際上她能給你什麼?一個只知道抱怨和要求的人偶,又哪裡值得你效忠?」
什麼保證也沒有。虛幻的影世界,也許所有人的存在都不過是場幻覺,曾經役使過的軀體都還埋在冰涼的泥土裡,只有神識游離,自以為新生;又或者自己在死前便和惡魔簽訂契約,出賣靈魂,用以獲得半死不活的殘生。重新取回呼吸、行走、哭笑與愛恨能力的代價究竟是什麼?不懂悲喜的人偶統帥,代表的又是誰的意志?
球狀關節、戴著假髮穿著洋裝的傀儡娃娃,能夠漂亮的端坐、跳舞、嬌聲嬌氣的頤指氣使如同人類,難道便同時擁有了人心?
那人喃喃在他耳邊細語:
「又或者,她讓你想到……梅莉亞?」
儘管口裡從不承認,儘管人偶臉上總是毫無表情,與記憶中甜美的笑臉大不相同,但那小小的身軀和柔軟的長髮確實觸動了自己心底那塊最柔軟的角落。小女孩使性子和撒嬌的模樣總是出奇的相似,總有永遠許不完的願望,卻也容易因為一點小小的成果就開心不已。而自己在恍恍惚惚之間,便覺得寵溺也是應該。
梅莉亞對自己的重要性或許沒有人能體會。在那樣紛亂的世局中,人人自危,誰能不打從心底帶著利用和戒備。導都審查局的工程師上級們尤其是如此:道貌岸然,客客氣氣的語句,看人的目光卻如同打量一件貨物。
只有梅莉亞。他最疼愛的妹妹。她的笑容那樣燦爛,眼淚也毫無作偽。她的關心是真心的,對自己好也是絲毫不求回報的。無論自己能不能給她依靠,都不會影響梅莉亞對自己的信任;無論她小脾氣也好任性也好,她都是自己的妹妹。
儘管自己的確是這樣想的,可被如此逼問,也太難堪。
這人憑什麼提到梅莉亞?
「古魯瓦爾多,你到底發什麼瘋!」
布列依斯脹紅了臉,劇烈的掙扎起來,但猶為困獸。他想辯解,卻也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白工。
印象中那人寥寥幾次的失控,往往都在殺戮過後。鮮血、碎裂的骨肉,混合著死亡的氣味撕扯理智,最終解放最原始的欲望。那人一直都在與欲望作殊死戰,無論白天或黃昏。那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沒有盟友,沒有援軍,如果他倒下了,便是徹底輸了。
但再堅實的防線,也難免有薄弱的時刻。
「你忘了。」那人輕飄飄的說,而後忽然便紅了眼眶。他嘶啞著聲音又重複了一次:「你居然忘了。」
那人放開了他的手,卻轉而將對方往自己下身按去。上身依然被牢牢壓制住,布列依斯被迫將臉貼在翻開的書頁上。
「古魯瓦爾多,你給我放……唔──」
他聽見抽皮帶的聲音。在掙脫以前,雙手便被人牢牢縛在腦後。戴著露指手套的手輕輕巧巧的解開了糾結的衣物,胸前的肌膚便毫無遮掩的蹭在粗糙的紙頁上,帶起一陣戰慄似的疼痛。那人扣緊了自己的下頦,口涎在掙扎的過程中自嘴角溢出,糊濕了字跡。
他咬他,那人卻並不放手,只是自顧自用餘下的那隻手去解他褲頭。長褲滑到了膝窩,那人伸手向他胯間探去。
舌尖滑過頸動脈,而後變成了細碎的啃咬。面對布列依斯抵死不合作的態勢,古魯瓦爾多也沒有糾纏,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往那要緊之處撫去。
口裡有血腥的味道,那一下咬得狠了。但很快,他便覺得全身像是被抽乾了力氣,膝蓋一彎,幾乎站不住腳。白濁的液體灑在地毯上,那人揩了揩,只管往他腿側抹去。
有什麼東西燙熱且硬,生生的抵在股間。布列依斯睜大了眼,一句怒罵出了喉頭,卻在嘴裡含混成一聲悶哼。隔著衣料的磋摩是似有若無的撩撥,在關外來來回回逡巡,仿著交媾的動作,卻始終不肯長驅直入。那樣的折磨恰似凌遲,只是每一次下刀都未曾剜在痛處。一開始還是憤怒的斥罵,到了後來,便漸漸變了味道。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布列依斯喉間溢出的便只剩下了破碎的呻吟。薄汗讓那頭銀白絢美的長髮濕冷的糾纏在頸背,眼淚混合著咬破嘴唇滲出的血沫,一併沾黏在泛黃的書頁上。鼻腔裡反覆不去的是墨水的苦澀,血的鹹腥,紙張凜冽的香氣,還有驅逐不走的,那人身上的味道。
明明出了一身的汗,布列依斯卻不能不覺得渾身發涼。並不是沒有快感,只是太過屈辱。
那人說,如果不記得了,那麼,我來告訴你吧。
那一年他們還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初初認識情欲,卻苦於無處發洩。布列依斯昏昏沉沉抱著那人的衣物自瀆時,那人正好推門進來,難得的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年少時的他總是怯懦。他落下了話柄,又羞又急,只好任由那人摟在懷裡洩欲。
「你知道麼。」那人喘著氣,在他耳邊輕聲說。
「從前我就喜歡看你這個樣子……實在是美得很。」
那人將噴薄的體液抹在他臉上,均勻的塗開。他的睫毛被糊住了,看什麼都朦朦朧朧的不甚真切。那人的眼底一抹腥紅如吞吐的心燄。
「你……說謊。」布列依斯狼狽至極的說,帶著極重的鼻音。
如果他喜歡他。如果他曾經喜歡他。
那麼自己一直以來忍受著的,那人的恣意妄為。孩子氣也好,任性也好,自己雖然有滿心的心疼,又豈能忍受這樣的糟蹋?
明明是需要安慰的孩子,卻老是用這樣笨拙的方式尋求關注。傷人,並且自傷。涎皮賴臉,蠻橫索求,只因為他篤定,自己喜歡他。
只是因為喜歡,便彷彿帶了原罪。
如果喜歡一個人是一件這麼累的事。
古魯瓦爾多。你這樣,要我怎麼繼續喜歡你?
白稠的液體射在自己腿間,滴滴答答的緣著大腿向下滑去。儘管腦海裡沒有關於那人的記憶,身體卻彷彿記得。然而雖然自己最後仍然哀求對方的撫摸,在缺氧似的快感裡回身尋求對方的懷抱,但布列依斯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哭了。
或許是真的打成死結了。
晚飯掌勺的是利恩。總有些人生前是公認的戰士,重來一次才發現埋沒了才能。湯底放大骨、蘿蔔輪切成塊、艷紅的牛番茄剝皮入鍋,細細用慢火燉上兩個小時。肉塊是微微帶著白花的,鮮腴不膩口;葡萄酒給了主題一種熟美的暗紅,並一股水果特有的甜香。麵粉水勾芡,胡椒提味,細碎的羅勒葉是最後錦上添花的妝點。廚房裡霧氣氤氳,那香,能勾引一千隻虎視眈眈的饞蟲。
汗巾取代了平日慣用的黑色額巾。紫紅色長髮的男子擦著汗,在白霧茫茫裡看著幾乎從不出現的黑太子多取了一份餐,詫異道:「哎,怎麼是你?」
那人恍若未聞,取了餐,默默的轉身走了。利恩看著他冷漠的背影,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什麼,追問了一句:「聽說,大小姐明天要帶你出去?」
古魯瓦爾多的背影僵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停留,端著盤子,朝遠處走去。
那人的房間在長廊最底,房裡有一整面的落地嵌玻璃窗,按的是他從前的習慣:儘管這影世界的天空總一副混沌未明半亮不亮的模樣,那房間仍是宅子裡採光最好的一間。
夜色漸深,華燈初上,那人的房門重重的掩著。他屈指在門板上扣了扣,沒有反應。頓了半晌,終究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白錫燭台滴滴答答的落了一灘蠟淚,那人的房裡一片漆黑,小小的火苗朦朦朧朧的描出床帳的輪廓。窗外無月,只隱約可見那人側躺在床上。
古魯瓦爾多將腳步放得極輕,將白瓷的餐盤安置在床頭櫃上,一轉身,卻像被降魔似的定在那裡。
那人躺在床上,衣角和被單糾纏著,卻沒有睡。那一頭銀白的長髮,映著火光,成了淺淡的晚霞,披散開來,流光溢彩。他凝眸看著不請自來的男人,見著對方毫無表情的臉,反倒笑了:「你來做什麼呢?」
不道歉、不示弱、不和解。古魯瓦爾多,你來做什麼呢?
他看著男人垂手而立。眉目如描,緊抿的下唇和倔強的表情使他來看來仍像個青澀少年,但頎長的身型和寬闊的肩背又確實是已然長成的模樣。他知道男人的一雙臂膀能舉劍揮舞風聲獵獵,他知道男人能於千軍萬馬之中取敵之上將。
他見過男人的劍。凝結著死亡的顏色,尖端銳利如蠍尾,一如持有者,孤獨而驕傲。
這樣的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呢?
「來看看你。」
那人忽然低聲答道。他屈起一膝在他床邊跪下,握住了布列依斯的手。燈火昏黃,他的眉目沉靜如同賭咒。
「今天下午的事……我不會再做了。」
這算什麼?
布列依斯傻了。他睜大眼睛想看看那人眼裡到底有幾分真誠,又或者聽到的話語連同此人都不過是氣憤過度產生的幻覺。他想揉揉眼,那人卻握住了他的手不肯放開。
「一下下就好。」
即便是不受祝福不被期待的黑太子,那人也從未如此這般乞憐。他掬起他的髮,細細的嗅聞,而後細細碎碎的落下親吻。指腹柔軟的觸感自臉頰滑過,一遍遍的磨蹭,像是要記得什麼,回味什麼。他珍而重之的握著他的手,半跪著,將臉貼在床緣。
「再一下下就好……」
那人半瞇著眼,臉上的表情溫柔而眷戀。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有一些話他沒來得及說,或許因為情景不適合,又或許是因為留著自尊讓他不肯開口:將要出戰,將要面對前程未卜的明天,連自己都不曉得再次踏出暗房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
那一點小小的撒嬌,想來也不會太為過吧。
「讓我,再看看你。」
後半夜下了雨。
松濤如怒,窗外池蛙的噪響一波又一波的,不知何時是盡頭。細白的蠟燭徹夜不停的燒,終於還是滅了。
食物盛在淺盤裡,就放在床邊的矮几上。原本是誘人的味道,卻因為熱氣散盡,只剩下了殘存的一點鹹香。布列依斯昏昏沉沉覺得餓,想要去拿,這才發現手已被壓麻了。
那人不知何時離開的。門是好好帶上的,細心的落了鎖。身側,被單上還有淺淺的凹痕,恰如那人與他相擁的身形。親吻的觸感還在眼瞼上依稀發燙,房間裡的空氣卻因為窗外濺入的雨水而顯得冰涼。
後半夜下了雨。淅淅瀝瀝的雨,像是天空長長久久積了的委屈,要在這一時半刻哭個乾淨。風過穿堂的呼嘯是一顫一顫的抽咽,雨打浮萍的輕響是抹不乾的淚滴。簷下剪不斷的水簾,耳邊止不住的淅瀝,腦海越理越亂的是惱人的思緒。
恍恍惚惚間他又見到了那場永無止境的雨。冰涼的雨水打在身上,浸透了衣衫。他艱難的側眼看著審判官茜紅的長袍,心裡譏笑上面的人也未免太過小氣,連染料都用得不紮實,雨水一沖就遍地是暗紅的水跡,那觸目驚心的紅色液體隱約還帶著鐵鏽似的腥氣。
但很快,所有的髒污都讓雨水沖刷得沒了痕跡。血水順著石板地的縫隙,淌過臉龐,向兩旁的下水道流去。一同流失的還有體力,治癒的光芒變得極其微弱,遠遠趕不上消耗的速度,連自己都知道是在白費力氣。
千鈞重的雨。打在身上的時候已經不覺得疼,只是壓迫呼吸。眼皮漸漸得睜不開了,披散的長髮濕漉漉的巴在身上。石磚尖銳的邊角刮開了皮肉,他掙扎想要爬起,最終卻是無力。
有誰形影綽綽的靠近,冷漠而殘忍的聲音因為恍惚,也不覺得特別可厭:「已經不能用了啊。」
沒用的垃圾就該處理掉。那是他們一貫的做法。他沒有隨著過去的同袍自我了結,最終也逃不過被銷毀的命運。明知道岔路的兩邊歸向的是同一個終點,卻還不信邪,總想試圖找到一線生機。若是作為叛徒而遭遇懲罰的話其實也無所謂的,但最終面對這樣的結局,卻覺得難以接受。
作為自己堅持下去的最後的寄託也消失了,活著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自始至終命運都掐在同一群人手裡,太不甘心。
有人冰涼的鞋尖挑起下巴:「可惜了,長得比女人漂亮。」
粗糙的鞋底輕挑的滑過頸子,撥開領口。重甲早已毀損,在半路上就讓他沉進了水底,單薄的衣物擋不住刀風劍雨,破爛得輕輕一撥就鬆脫開來。他聽見那人低聲吸氣,一面卻仍然忍不住將碎得差不多的衣物向下褪去。
「喜歡的話,怎麼處理也不會有人管你。不過看這個樣子,像是快死了吧。」另一人譏笑道。
「那倒未必,『汙染者』的命硬著呢,更何況,人死了一時半刻也還未──」
一句調笑才到了一半,忽然就成了短促的慘叫,伴隨一蓬污血噴濺開來。熟悉的劍光如電光,自半空斬落。
收劍磊落,他被人攔腰抱起。他看著那人斜飛入雲的灰髮因為被水打濕,狼狽的垂了下來,不覺想笑,但笑意才到喉間,卻變成了噴濺的血沫。
可惜了。路已經走到了盡頭,不能再陪你了。
水珠子打進眼眶裡,流出來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空空洞洞的眼神,映出了灰白的雲,蒼茫的天,就是找不到該有的倒影。
昏昏沉沉間,聽見了誰焦急的呼喚。
「古魯瓦爾多……」他一開口,血就從口裡湧了出來。恍惚之間覺得喉嚨裡有火在燒,那聲音嘶啞得彷彿不像自己,也不知是哭是笑,頓了半晌,才斷斷續續的說:「梅莉雅死了。」
「沒事的。你先別說話。只是作夢而已,等等醒了就好了。」那人平日最煩自己提到妹妹,可此時也不知為什麼聽而不見。他的動作仍然笨拙,解了領巾擦拭自己嘴邊的血液,一下、一下、又一下。明明是漏洞百出的安慰,偏偏自己就相信。
原來是作夢啊。原來。
怪不得什麼東西都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怪不得那人的臉上竟然出現了那般失魂落魄的表情。自己也才會那麼瘋狂拖著傷一路奔逃直到他眼下,只為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如果我死了,希望至少你知道。
百轉千迴,也不知道圖的是什麼。
只是,當周圍的一切都因為連綿不斷的雨變得冰涼濕冷,那人懷裡的熱度堅定的臂膀,卻不像是夢。
隆茲布魯巍峨的城堡在那人身後矗立,翹尖的屋脊是合十的掌,參差入雲。以其為名的旗幟樹立如林,虔敬跪下的盡是他的臣民。在他不在的時候,那人已經以自己的方式,活出讓人景仰的模樣。沒有自己,那人還有他的理想,他的國家。
煙雨模糊了建築物的稜角,抹不去的是刻骨的傷痕,銘在眼底的悲傷與狂喜。
他微笑,伸手想去撥那人覆眼的瀏海,手伸長了,卻落了個空。
景物在一瞬間拉長,周圍瞬間暗了下來。映入眼簾的壁紙是染印的鳶尾花圖案,雅致的色調,卻因為歷經年歲而斑駁發黃。細木條的窗格上覆著厚重的呢料窗簾,透出背後陽光似劍,細細的分隔空間。靠牆的小桌上琳琅一片,盡是稀奇古怪之物。
他聽見自己拉開窗簾的刷響。寢室登時亮了起來,那人原本窩在角落,用一塊舊布仔細擦著佩劍,被這陽光一照,便有些不耐煩起來:「太亮了。」
「亮一些才好,屋子裡都有霉味了。」
他撢了撢灰塵,拈起了一枚造型繁複的器械,把玩了一陣卻摸不出所以然。他一面擺弄,一面走到那人面前,低著頭,眼睛還離不開那個古怪的機器:「這是好久以前的東西了吧?做什麼用的?」
那人先是嗯的應了一聲,良久,才答道:「測試人是不是說謊用的,是的話,機器會叫,上面的紅燈也會亮。」
「咦?是這樣嗎?」布列依斯聽見自己好奇的聲音,有些稚嫩,帶著十餘歲少年特有的歡快和活力。他興致勃勃的杜撰了一句話:「弗雷教官和伯恩教官長得真是超極像的!」
沒有反應,那機械像是死了一樣的一動也不動。布列依斯失望的撇嘴,古魯瓦爾多無奈的丟下手中的物事,站起身來:「不是這樣用。」
他左手去撥那人耳側順直的髮絲,露出輪廓細緻的耳殼。在陽光沐浴下,其上細白的絨毛歷歷可見,呈現漂亮的半透明。古魯瓦爾多右手喀的一聲轉開機器的旋鈕,將測謊器夾了上去。
金屬冰涼的感覺貼在耳上,有些麻癢也有些疼。那人的動作向來笨拙,調整了數次才終於找到適當的位置。布列依斯伸手摸了摸器械。那精巧的機器覆在耳上,輕盈如一枚裝飾性的耳釘。他眨了眨眼:「然後呢?」
「然後,施測者隨便問你幾個問題,你再回答,測謊儀會根據你的回答判斷你是否說謊,比如說──」
少年的聲音懶懶散散的,不慢不緊。他伸手去撥那人另一側的頭髮,將頭靠近對方耳邊。那人的衣領擦過自己臉頰,癢癢的,撓不到實處。濕熱的鼻息噴在耳邊,竟比陽光還要燙人。
「──你喜歡我。」
不是疑問句。對比少年漫不經心的態度的是篤定的語氣。他的聲音不高,卻十分清晰,一字一句放得極緩像是怕人聽不清。那一句話像驚雷一般在耳邊炸開,他猛然將那人推開。
怎麼可能。他下意識的反駁,話說到一半,那枚測謊器便像發瘋似的劇烈響了起來。閃爍的紅光轉個不停,整間寢室裡都是那種可笑的吵雜的停不下來的嗶嗶嗶嗶。他脹紅了臉,看見那人臉上得逞的笑。
那一年,他們都還不過是半大少年。都還頂著稚嫩的面孔,卻已經慣用刀槍,慣數過去,慣看生死。日子也不是不艱苦,每每想起的,卻總只是甜的快意的苦中作樂的部分。
記憶是會騙人的。那人說。它拆解真相,扭曲事實,留下的正確的不過是浮光掠影。記憶多麼脆弱又多麼飄忽無法掌握,你會知道痛了掙扎,卻忘記自己曾經做過什麼承諾。
也許沒有承諾,也許。也許連印象中的那個玩笑都不過是恍惚的夢境裡虛構的真實。他們青澀的說喜歡,逗弄的逗弄,彆扭的彆扭,卻並不逃避。他們畢竟開口了。
人的一輩子若可以記住五個人、五件事,你會想記住什麼?
會記得離家前鄭重許下的心願麼。你看見人們夜不能寐,凹陷的眼眶裡無聲的求救。你遇見了倉皇的災民,傷痕歷歷流離失所。於是你將手按在心口上起誓,將所有人的存亡劃做自己的責任,將劍及履及還原正義,你會記得麼。
會記得那一場筋疲力竭的鏖戰麼。子彈用盡,血肉模糊的沾在睫毛上,手中汗濕了的是近身的武器,堅守著最後一絲神識負隅戰鬥。教官在哪裡嘶聲力竭的吼:你們要咬緊牙關。咬緊牙關撐過去。你們的命銜在嘴裡,希望擔在肩上。
會記得彼此第一次見面的模樣麼。兩個人,一個是謠傳帶著詛咒的黑王子,一個是操縱光的少年;一個我行我素難以捉摸,一個卻拘謹死板得不知變通。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一個嗤笑了一聲,一個卻皺著眉招呼,彼此都不待見對方,卻未想過紛紛擾擾的糾纏就連死亡也無法切斷。
我想,也許,我們都生錯了時代。
這一個劇變的時代,這一個承先啟後的時代,這一個短暫、倉促、傳說中的時代。我們的事跡被人竄改,壓扁乾縮成歷史書籍的一頁。人們傳頌最後一役,輝煌而慘烈,但再多的犧牲、鮮血與眼淚,都不過被可有可無的一句帶過。世事如棋,恍惚成局,可惜了彼此都未能做那執子的人,而最終,也未能掌握彼此的命運。
我們專注於自己的戰場,只在酣戰的同時想念彼此。
布列依斯低低的笑了。他想,是的,古魯瓦爾多,人的一輩子若只能記住五個人、五件事,我想,我會記住你。
於是回憶格放,模糊失焦,恍惚的夢境拼湊出零碎的記憶。信仰是磚,構築城牆頂天立地;意念是瓦,連成穹宇遮風避雨。黑色巨石堆砌的王城,帶著滄桑的面目毅然盤踞在那裡,溫柔的低頭俯視她的子民。月光如水,如蜜,如牛奶,如輕淺的紗,自建築縫隙投入,流洩一地。
跫音在空間裡回響,而後停駐。空曠的大房裡是四柱的床,鏤框的鏡,黃銅燭臺和帶流蘇的簾幔。風乾的頭骨被置放在桌上,眉心刻著難解的格言。床緣,那人背對著他坐著,沒有回頭。
殺了多少人了?忽然之間那人問道。沒有,連動手都沒有,他吶吶的辯白,像屠夫堅稱吃素,劊子手帶著手套,可笑。腳步如此踟躕,進退失據,走也錯,不走也錯。白銀之劍閃爍著冷冽的輝芒,光明的審判官形象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今夜不是為了殺你而來的,他抿著唇試圖辯解什麼,最終卻歸於沉默。
是麼。那人低低的笑了。於是他沒有看見那人的臉,是喜是悲是遺憾是譴責,是不屑一顧,是包容體諒,又或者僅僅是面無表情。
那麼,今天晚上留下來吧。
那人輕聲說。背著月光男人的臉龐模糊不清,只隱約見到柔美的側影。帶著半指手套的手掌輕柔的撫過他的臉頰,那人解他領口的釦子如摘一枚發亮的星。
那一點星光最終仍被夜色吞沒。窗簾被拉起,浪潮似洶湧而來的是溫柔的黑暗,讓人安心如在母親的子宮窩踞。視覺被剝奪,而其餘感官靈敏加劇。衣物摩擦的沙沙細響是起伏不定的海濤,燙熱的吻如同在沙灘上印下足跡。
柔軟卻涼的床褥。細緻的絲織品上隱約有薰過的香氣,像是茉莉帶著澀意的芬芳,又像是梔子醉人的微醺,混合著那人身上的味道,占據鼻腔揮之不去。那人還在細細的理著自己的髮鬢,布列依斯側頭去尋那人的手,沿著指尖,試探似的舔舐而上。
那人顫了一下,卻沒有躲開。只是呼吸的聲音卻變得粗重了起來。
也許他們都變了,變得彼此都不認識了,但有些東西,總還是不會忘的。
一如曾經,他們彼此熟悉。
那人低聲抱怨了一句他衣服難脫,他嗤的一聲笑開了,自己動手扯掉了礙事的披風。那人講起話來總是缺乏抑揚頓挫,面色淡然讓人弄不清他是什麼情緒。可其實只要認真了解,他從來好懂。
學不會說謊的孩子都是可疼惜的,只是除了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麼人願意真正了解那人。
被貫穿的時候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鑽心的疼讓意識迷離。原本就不是用來含納物事的地方,被強行撐開的結果自然是痛苦的。只是漸漸的,在彼此適應的過程中,竟也一點一點生出了異樣的感受。那人吻過咬過搓揉過身上每一處敏感的地方,像是不將自己逼到絕境便不善罷甘休。布列依斯壓抑著呻吟,意識到自己難得默許對方逞欲的原因時替自己感到可悲:彷彿只要折磨自己,就能夠稍稍安撫自己不安的心。
可是明明挽救不了什麼的,而已經選擇的道路,就算是錯的,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那一夜他們放縱如末日前悲喜交加的狂歡。死去的昨日,看不見的明天,走不出的輪迴和設計好的結局。他在那人懷裡痛哭,為了連自己都說不出來的理由,難為的是那人卻懂。
大汗淋漓。恍恍惚惚之間他聽見那人在他耳邊的低語:
「布列依斯,你不能只要八十分的正義。」
這一個荒謬卻真實的世界,沒有了渦,人們終於擺脫了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終於能夠坦然的談論明天,談論愛與夢想,談論出生與死亡,但安居樂業的日子並未如同預期的到來。當長久以來存在於眾人心底的陰影終於消失,隨即湧現的是壓制不住的算計與欲望;當英雄死盡,我們同時被迫迎來了更複雜更艱困的格局。
你發現你必得發現,曾經的信仰早已一文不值,曾經倚仗的都已腐朽殆盡。過去拔劍面對的不過是兇殘的魔物,而如今要面對的卻是更加危險的人心。
如果怎麼也撥不開面前的遮眼的煙雲,不如閉上眼睛。
如果我們都看不透。
這個世界不需要良知,且收起你多餘的憐憫。我寧願你好好活著,不要因為內心煎熬輾轉反側。如果做不到維持初衷,倒不如放棄本心。
就當作我們都盲了。就當作我們都不曾明白公理與正義該是什麼模樣。不曾記得年少懵懂,持劍而立對乾坤朗朗,不曾記得你與我曾分別暗自許下夢想。
為了什麼而活,又為了什麼不懈於戰鬥。
如果這樣還覺得痛的話,那麼,把心交給彼此代管吧。
這樣,即使有一天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也總有一人找的到回去的路。
那人的嘴唇一歙一闔。他似乎作了什麼重要的承諾,只是自己怎麼也想不起來確切的話語。他們一同起誓,卻只有自己一人忘掉了發誓永不背棄的諾言。怎麼可以這樣。他頭痛欲裂拼命回想,可他真忘了。
他只記得那一刻,夜風吹起了窗簾,月光照在那人臉上的模樣。那一個晚上那一刻他終於看清楚了那人的表情。
滿眼死寂。
於是夢醒。
窗外仍舊是止不住的雨聲,隱隱的悶雷讓人心驚。然而凌駕一切之上更急促的卻是篤篤篤篤拍門的巨響。他怔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有人正急急的在敲他的房門。
門開了,繫藍領結的侍僧表情難得倉皇:「──快點來。」
他緊皺著眉頭,聲音極其嚴肅:
「──古魯瓦爾多出事了。」
總有些場景讓人覺得似曾相識,仔細分辨之後又覺得未曾經歷。也許是聲音,也許是味道,也許是誰的一個乜斜讓你恍惚如同舊識。一秒鐘的悵然已經太多,時間從來不夠,那裡還有餘份緬懷過去。
那人躺在那裡,地上還有來不及清洗的血痕。面容因為失血幾乎到了慘白的地步,嘴唇是晦暗的淡青。儘管已被仔細包紮過,卻仍可一眼看出腹部的創口額上的瘀傷,四肢曾被外力扭曲折斷至詭異的角度再重新接回。
熟悉的血液味道在空氣裡擴散,不知已聞過了多少次,卻從未讓人如此心驚。
那人覆蓋的羽睫如倦飛的蝶,面容沉靜如同每一次的安眠。可是,如此匪夷所思的傷該是經歷了怎樣慘烈的戰鬥呢。他在戰鬥的時候想的究竟又是什麼呢。那一個念頭如刀戳刺入心,吃進肉裡,拔不出來。
僅僅是想像,就讓人疼得幾乎說不出話。
「怎麼會……弄成這樣?」
他聽見自己乾澀難辨的聲音,幾不成句,連帶著空氣也變得凝滯了起來。也不是指責也不是要追究什麼,但一旁站立貓耳的獸人少女忽然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們本來已經要退了,大小姐也說打不贏就算了,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就發瘋似的往前衝,我叫他他不聽,也拉不住他,就,就……」
抽抽噎噎的不成章法。少女嚶嚶的哭泣讓人更生心煩。藍領結的侍僧皺了皺眉,補充道:「大小姐早上帶他們出門,他忽然一個人不顧命令獨挑魔物,也不管自己已經傷得很重了。大小姐說,他大概是想起了什麼,讓你們自己看著辦。」
那一句轉告沒頭沒腦。布列依斯看著梅倫押著哭得一塌糊塗的貓娘出房門,茫然:「什麼想起了什麼?」
也許是不受過往記憶的羈絆,藍領結的卡片魔術師從來優雅自若,這一點偶爾讓人羨慕。他退出了房間,正要帶上門,聽到這句話,不覺挑了挑眉:
「大小姐讓他今早恢復下一段記憶,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那人沒有說,他便也忘了問。
可是,自己怎麼可以就這樣忘了,一如當時的疏忽?
窗外的雨似乎停過,但過了不久,便又綿綿的下了起來。游絲裊裊不辨日月,卻已是過午時分。那人昨夜吻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現在想來,那姿態恍如訣別。
最終的分別以前,他斷斷續續聽說了那人的事。隆茲布魯與導都相距何止千里,那人也並非上頭主要關注的對象,自己與他原該是再不相干的陌路人。可他永遠可以想像遠方的那人當下該在做些什麼,仔細說來,大抵還是因為自己有意無意在探聽那人的消息。
他聽說那人將要接下王位,聽說那人率軍出征。隆茲布魯王國與魯比歐娜王國結盟,共同對抗野心勃勃的古朗德利尼亞帝國。他聽說隆茲布魯軍短了軍餉,聽說那人仍然出入陣前無人能敵。
他聽說前線戰事告急。
他聽說,那人受了極重的傷。
初時聽說隆茲布魯軍連連告捷的時候還為他感到欣喜,但很快便覺憂心忡忡。戰爭需要的人力物資何其龐大,再富饒的國家,也禁不起連年消耗。一時的勝利或許可能給人希望和激情,但希望畢竟是那樣虛幻的東西,不能止渴不能止飢,更不能抵過人們對和平的渴望,遑論背後還有人暗中掣肘。
太多的勝利也是會讓人麻木的,更何況戰爭何來永久的勝利。當槍砲震碎了人們的人生,當鮮血與淚水澆浸他們的靈魂,當每一個死去的士兵都可能是他們的弟兄或父親,孰勝孰負就變得不再重要。
有人說,戰爭的意義,就在於結束戰爭。
人民只是需要一個結局,需要一個人一肩扛起所有的責任與罪愆。
可是,那個人怎麼會是古魯瓦爾多?怎麼可以是他?
因為謠傳受到詛咒,在被冷落的情況下像野草一般掙扎長大之後;為了爭取自主空間名為請求實則被放逐到連隊無人聞問以後;在兄長病故父王病危,因為缺少繼承人不得以方才將之召回以後;在扛起重擔,出生入死馳騁沙場為自己的國家爭取勝利以後。
那是他們的王子。他們不被喜愛受盡委屈,卻依然毫無怨言的王子。
他合該難過,合該心寒,合該失望合該憤怒。可是,身邊甚至沒有一個人,問他一句,苦不苦。
自己那時候為什麼沒有問他?
前世那一個夜晚的月光極美,掠入房裡的一瞬幾乎叫人移不開眼。他忘不了最後見到那人的模樣:重傷新癒,形容頹靡,滿目死寂。
如此清晰的眼神,望穿年歲,望穿煙雲,望穿紛擾的俗世和大喜大悲的結局,卻在同時透出一股刻骨的滄桑抹滅不去。
一眼太長,一輩子太短,有些話,他們當時都沒能來得及說。
所幸還未太遲。
他仔細擦乾淨了那人臉上的血污,拆掉了溽濕的繃帶。死亡後肉體的狀態變得極其奇怪,雖然能走能跳能感覺到痛,但恢復的速度卻比活人還要強悍。布列依斯退後了一步。柔美的光在他周身凝聚,逐漸向傷者靠攏,那些或大或小觸目驚心的傷口便以肉眼難以查覺的速度開始癒合。
人們說這樣的能力是祝福,只是布列依斯自己卻不這麼覺得。
人能活的歲數最多不過百年,肉體能用的年限也是一定的。儘管自己的能力能讓人在短時間內迅速的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但即使不用,那些傷口在十天半個月以後也是會自己復原的。那麼,自己逆天而為加速了這種進程,難道不是變相的損耗生命麼?
「汙染者」也是一樣。因為混沌元素的關係激發自身的潛能,而使得人在五感、力量或速度上超出常人一大截,看來是好事,但實際上卻是長時間過度支用了預備的額度,像是繃緊了的橡皮繩,下一秒不是彈性疲乏就是直接斷裂。
或許,他們都將自己繃得太緊了。
那人閉著眼睛恍如沉睡,平緩的鼻息,卻聽不見心跳。長長的睫毛在昏昧的光線下投射出深黑的陰影,眉目繾綣,依稀如畫。那斜挑的眉間曾有難以平息的戾氣,卻被時光反覆沖刷,淡得幾乎看不清。難得平和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像個安心的孩子。
布列依斯在他房裡守了一夜。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自地下室的儲物室搬走了籐編的便床。隔幾日利恩在廚房裡遇到了倒水的他,忍不住關心了一下兩人的情況。
銀髮的審判官眉眼間有說不出的疲累,但還維持得住禮貌的微笑:
「不要緊的,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長久守在一個人床前,心下惶惶也不去推想明天。日子是咬著牙閉著眼睛混混沌沌過著的。千辛萬苦都在盼張眼那一秒的雀躍,卻從來不敢去估算成真的可能性該是如何。床上那人可能下一秒醒來,也可能永遠不醒來。從前是妹妹,現在是他。
他端著水杯回到了那人的房間,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他推了推那人的肩膀:「醒醒,古魯瓦爾多,喝點水。」
那人自然沒有反應。布列依斯嘆了口氣,將水含進口裡,俯身湊了上去。
儘管已經很小心,卻仍有水滴自嘴角滑落。他拿起乾布想要擦,那水滴卻沿著臉緣一路往衣內滾去。他愣了愣,方才放下布巾。
清潔、翻身。手臂和腿部都需要反覆按壓,避免因為長期未使用而使肌肉萎縮。比起高強度的戰鬥,這些事情其實不算太耗體力,但真正讓人疲累的是心境。
吶,古魯瓦爾多,你現在在想的是什麼呢?
他將那人散落的髮絲撥至耳後,手指細細的刮過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皮膚因為熟睡而有些燙熱,臉龐是嬰兒似的玫瑰紅,印著床單的摺痕。嘴唇孩子氣的微微噘著,嘴角卻有安詳的笑意,恍如墜入天真的夢鄉。
即使是死亡都未能得到安寧的人,興許夢裡方能得到真正的平靜。車輪大的月亮,會飛的花樹,微笑的鳥和唱徹長街的歌。曾經的傷痕湮滅成天上的星光,現實的倫常綱紀分崩離析。世界的規則從夢主人開始構築,化三千幻境,化清涼淨土。
你的夢裡有沒有我?
沒有的話,你長長的睡了這麼一覺,是不是因為不想見我?
如果有,那麼夢裡的我是長髮還是短髮,是彎眼微笑還是板著面孔?我等你告訴我。
布列依斯趴在那人胸前,睜大了眼睛去聽不存在的心跳、靜默的脈搏,如同痴人往貝殼裡去尋海濤。他的眼裡雲雨還未聚畢,聲音已帶哭腔:
「古魯瓦爾多,你為什麼還不醒來?」
我已經找到你要的答案了,你為什麼還不醒來?
有誰的手指燙暖而溫柔,輕輕的拂上眼角。
「你重死了,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那人嘟囔著抱怨。嗓音因為長時間未開口,顯得嘶啞,但臉上的神情渾然不是抱怨的味道。懶洋洋的,但神智卻很清明。他伸手刮布列依斯的臉龐,調笑道:「哭哭臉醜死了啊,布列依斯。」
……你才哭哭臉,你全家都哭哭臉。
布列依斯咬牙切齒拍掉他手,卻抑制不了眼淚掉得更兇。他伸手想要去扯那人的衣襟,卻反被扯住了手借力拉上床。後腦砰的一聲撞上牆,他眼裡飆淚,分不清是痛的還是氣的。
「混帳……」他吃痛的去摸後腦勺,滿眼淚花:「居然給我裝死──」
「沒有裝死。」
那人低低說道,執意否認,卻不多加解釋。他翻身將人壓在身下,垂首啃吻。熾熱的唇吮去淚水,濕漉漉的一路蜿蜒至唇邊,蠻不講理的撬開牙關。靈巧的舌描摹齒列,交換津液,奪取呼吸。哭泣使人缺氧,而深吻尤甚。鼻腔裡滿滿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布列依斯張口睜眼如一尾溺水的魚。
那人是他的水,從腳趾湮沒轉瞬滅頂。泅泳讓人疲憊讓人無力,可離了,他無法呼吸。
他慣穿暗紅的長袍,血凝一樣的顏色,濺血的時候便不容易看出端倪。此時被人扯開,便對比底下皮膚格外蒼白。暗青的血管,起伏的肌理,縱橫其上曾經猙獰的舊疤。那人仔細端詳了一陣,拇指沿著淡紅的痕跡劃過,帶起一陣顫慄。
舊傷對舊人,牽連哪一段塵封的記憶。
濕熱黏膩的吻一下一下落下,從頸項逐漸下移,滑過鎖骨,在胸前淡粉色的小點流連一陣,而後向下。每一次移動都留下一塊發紅的痕跡,漂亮而流暢的連成一線,彷彿戳記。
溫暖的口腔包覆住脆弱的尖端的剎那,布列依斯倒抽了口氣,旋即便將手死死摀在臉上,卻仍然無法完全堵住斷續的嗚咽。
陽光極盛,透過指縫戳刺眼球逼人發淚。他閉上眼睛,那種灼熱的感覺便以眼瞼為圓心,延燒開來。身上沒有一寸不發燙,蒸燒汗水,模糊神智。耳邊嗡嗡作響,彷彿有一千隻鳴蟬,叫囂著蓋過心跳。
解放的感覺讓人如患瘧疾,手指發涼腦子卻發燙,冷與熱的交替後是長久的虛脫乏力。不知何時布列依斯已經將手放開了,無聲的仰著頭,大睜的眼睛如同無機的人偶。
「古魯瓦爾多……」
他的聲音細細,偏著頭,竟然隱隱帶幾分埋怨的意思。眼波含水,姿態依稀又回到了連隊少年時。極清秀漂亮的少年,做什麼事都認真異常,講起話來卻軟軟糯糯拖長了語尾,意外帶著幾分愛嬌。
其實是真的很可愛,不過估計他自己不知道。
古魯瓦爾多安撫性的捏了捏他的鼻子,懶洋洋的靠在床柱上,難掩疲色,,彷彿剛才的幾下使勁便已用掉他大半精力。他的眼皮半耷拉著,這才讓人想到這人原還是個傷癒不久的病人。他微笑著指了指桌上裝乳液的小瓶。那本是布列依斯為了昏迷不省的他準備的,如今算是讓人占了便宜。
「自己來?」
惡劣至極的笑容。布列依斯脹紅了臉,憤憤的咬牙。
沾了液體的手指緩緩推進,被開拓的滋味並不好受,而侵入更甚,銀髮的審判官皺緊了眉頭,勉強適應。
疼著痛著如一只含珠的蚌。他被盈盈充滿著,艱難的吞吐。一如一直以來的他,明明負擔的東西太過勉強,卻還堅持著不肯放手。咬著牙含著淚,不分日月,孤獨的堅守底線直到出現突破點,直到那隱沒在深處的東西似乎掃到一塊地方,刺激電流似的直竄至頭皮,他猛地顫了起來,弓身屈膝,連腳趾都不自覺的蜷起。
他一下子僵住了。那人伸手托柱他的腰,聲音低且啞:「自己動一動,布列依斯。」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撐著身子,緩緩的動了幾下。原先窒澀的內壁因為情動,竟也變得潤滑水澤起來,滑動的時候能有淋漓的水聲。那人享受的半瞇著眼,手掌自對方脇下下滑,動作放得極緩,電影停格似的一寸一寸揉捏。那人的手上有繭,掌心燙熱,搓摩的時候總讓人錯覺砧進了骨裡。但沒有。破開血肉的是另一樣東西。那人的欲望埋在自己體內,既燙且脹,未見消停。
身上起了層薄汗。他喘著氣頓了下,旋即被人按倒。
他被那人半抱著,銀色長髮披瀉滿床;下身缺乏施力點,不得已將腿纏在那人腰上。肉體撞擊的拍啪,心跳的咚響,咬碎在嘴裡的悶哼。空氣裡殘留著香甜的果香,那是乳液的味道。誰的汗水滴答的落在胸前,穿蝕入膚。那人背對著窗,濕髮黏膩的貼在額上。逆著光那人身下有濃黑的陰影。他在陰影裡。
有那麼一瞬間,布列依斯忽然覺得想哭。
不是因為憤怒,也不是因為痛。儘管臉上還有半乾的淚痕,他卻無法抑制自己在那一瞬間覺得好想哭好想哭。痛哭。毫無顧忌的哭。曾經他隻身一人面對整個世界,然而此刻,光在那人背後,世界在那人背後,只有自己在對方的陰影裡,在他懷裡。
他憋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胸口有什麼東西洶湧的湧上鼻腔,他失聲痛哭,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
片刻間的失神,一秒的意識空白。滾燙的熱流幾乎將他燒穿。他看見那人暗紅的眸子深沉如海,如天空,如鏡子鑲鐫自己的倒影。他聽見那人垂首在他耳邊低語:
「想這麼做很久了……不是故意不醒來的。我聽得到感覺得到,但身體卻動不了。」
碎片的後遺症隨著記憶的恢復逐漸放大,漸漸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聽得見你的聲音,知道你就在身邊,卻連睜眼的力量也無;心裡曉得你會怎樣惶恐,卻還是魘魔似了得無法回頭,只能一遍一遍的看著眼前的場景。往事如跑馬燈反覆播放,明明知道在盡頭等著自己的是什麼,卻偏要親眼認證結局。
那一場宏烈的戰爭。儘管所在的戰場並非自己的國土,卻並不稍減那場戰事的重要性。帝國的野心足以吞沒整個大陸,將每一寸土地都收作禁臠。當國與國之間的平衡被打破,戰爭勢不可免。
以魯比歐娜為首的王國軍最終在托雷依德永久要塞集結。帝國巨大的飛船蔽空而來,碾碎了連天的烽火與狼煙。戰爭以一枚沉黑的炸彈起筆,以滿幅厚塗的血淚做底。何等拙劣的畫技,一幅圖反反覆覆描摹了許久,最終卻失了主題。
建築物在炸開的同時冒出了滾滾黑煙,高溫能讓人在一瞬間變成焦糊的肉塊。前所未見的龐然巨物讓人心生畏懼,未戰先敗。王國軍在潰散,除了飄揚著魯比歐娜旗幟的裝甲獵兵。刀光、血光、刺目的火光。金屬碎塊砸在地上,發出隆隆巨響。隆茲布魯的部隊在裝甲兵突破帝國飛船的那一刻回轉,長驅而入。
血肉飛濺短兵相接。其實近戰的死傷速度遠不若飛彈,卻是最最驚心動魄的戰局。破開的艙門,傾斜的甲板,扭壞的拉把和碎裂的木塊。血液將他的鎧甲染成銀紅,他舉劍直至周圍再無一人站著。
白衣的女將軍咯咯的笑著,彎彎的眉角一如天真的小女孩。她權杖揮舞帶起了一陣濃稠的腥風,至此死者再不能安息。屍塊拼疊,死亡大軍潮水似的湧動,最終將他淹沒。景物在迅速倒退,眼中映出的是碧藍的天,乾淨而遼闊。他最終摔落如失去吊線的木偶。
他聽見有人的聲音模糊不清:「沒找到人?」
「沒有。不過有找到佩劍也足夠交差了。」
恍恍惚惚之間他聽見了一個名字。一個他父王乃至祖父都熟悉的名字。他想要笑,卻再沒有半分氣力。
有時間精力花在尋找他死亡的證據上,為什麼不多投一點精神解決國家所面對的困境呢。
戰爭。那一場宏烈的戰爭。那一場陰謀重重的戰爭。誰在暗中掣肘,誰又居心叵測。托雷依德永久要塞是突破魯比歐娜的隘口,是最堅固的堤防,也是整個王國最後一道防線。托雷依德天下第一關。破了,帝國軍便是一馬平川,入侵之勢再無人能夠抵擋。
如果魯比歐娜亡國。
如果魯比歐娜亡國,唇亡齒寒的隆茲布魯,又能撐得了多久?
他其實不在意對方處心積慮置自己於死地。不受喜愛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他自己也明白那些人視自己如怪物,看似恭謹的態度下壓不住的驚懼神情。只是,削減軍糧扣押補給,這麼做,將國家的前途人民的福祉置於何地?
隆茲布魯國都布隆海德城裡,那座巍峨的黑石城堡,最大的臥房裡有一張四柱的床,床上長年躺著一個懨懨的老人。說是老人或許也不正確,那個男人的年紀其實也不十分老,只是疾病拖垮了他的身子,臉龐是不健康的死灰,皮膚鬆垮皺縮,看不出原本的輪廓。生命是否在他身上停駐似乎已沒有什麼差別,他看不見也聽不到,對外界的變化毫無反應。唯一讓他不能入土安歇的原因,只是那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鼻息。
有一人悄聲無息的推開了房門,慢慢的走到床前。那是個男人,身上還穿著莊重的朝服,鬚髮皆花白,面目莊嚴安詳。臥房裡的光線極其昏暗,厚重的簾幔遮住了大部分外來的光線,讓人身在房內永遠無法分辨究竟是白晝或黑夜。穿著朝服的男人站在床邊,靜靜的注視著床上半生不死的王,畫面沉寂如一幅死亡的畫作。
「凱烏斯卿。」
那個男人似乎有些訝異,回過了頭,禮貌的欠身:「殿下。」
古魯瓦爾多站在垂簾之後。他仔細端詳了男人一陣,而後開口。
「怎麼,在做了這一切之後,再來檢視自己的成果如何麼?」
垂暮之年的家臣穩重如常,神色恭謹的垂首:
「不明白殿下在說的是什麼。微臣一直深切的希望陛下能夠好轉。」
「何不給他個痛快?就像對待我哥哥那樣。」
「殿下說的這話,未免太過份了。」老臣微微斥責道。
古魯瓦爾多沒有接話。他直視前方,牢牢的盯著那個男人的身影。蒼老的家臣,曾經痛心疾首,站在朝中慨切陳辭,曾經殷殷切切,為國為民燃燒生命,如今看來,竟全是場謀劃已久的騙局。
古魯瓦爾多靜靜站著。那一雙腥紅的眸子犀利如電,毫無畏懼。
「凱烏斯卿,你的先祖曾經發誓世代效忠隆茲布魯。」
他說。那樣語氣平靜單調的吐出這麼一句話。彷彿除了這句話以外,他無話可說。然而那也是他能夠說的,最重的一句話。
「發誓效忠的是他們,可不是我。」
年邁的老臣忽然低低的笑了。他看著眼前的黑太子,臉上的笑容逐步擴大:
「放心好了,殿下。你的結局,也早已準備好了。」
畫面到了這裡終於卡住。倒帶,然後重新撥放。不受寵愛的王子,老邁而詼諧的前工程師,充作實驗室用的地下室。年幼的男孩在馴服和順從殺戮的欲望之間反覆掙扎。寂寞而空虛的城堡,一個人的節日。連隊。連隊破敗,戰爭。
他在一場漫長的噩夢裡醒不過來,直到他聽見,那人哭。
午後的陽光靜靜的灑在床單上。古魯瓦爾多用一種平淡的語調陳述,彷彿事不關己。愛也好恨也好難過也好憤怒也好,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歷史決不重演,只是感覺彷彿。
然而他這輩子似乎還沒講過這麼多的話。最後一個字塵埃落定,他還睜著眼,卻已是倦極了的模樣。
布列依斯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言不盡意是尋常,有時候,說了許多,也未必比默默聆聽來得好。但總是胸中壘塊,積壓得人連呼吸都痛苦。
他只是無可避免的想到那一年。天真的那一年,十四歲的那一年,還相信夢的那一年。胸懷鴻圖,眼神堅定,持槍的手從未遲疑。那一年他們各言爾志,念山河瘡痍蒼生炭塗,許澤被天下壯志凌雲。
那人卻並不以天下為志。他只是說,他希望當布隆海德教堂塔頂的喪鐘第二次響起候,人們能不後悔這個人曾經坐上王座。
那人一直希望能做個值得子民驕傲的君王。
布列依斯忽然伸手緊緊抱住眼前的男人,說不出半句話,只是想用最靠近心臟的地方貼緊他。彷彿這樣就能夠承擔傷痛,就能夠彼此扶持一路走過。
等到覺得胸口不那麼酸了的時候,他問那人:就沒有做好夢麼?
「有啊。」
古魯瓦爾多眨了眨眼,看著側躺在自己身旁銀髮的審判官,難得孩子氣的笑了起來。
那一場淋漓的大雨,洗炊煙,洗街道,洗屋瓦,洗路樹,洗人心澆薄,洗面目醜惡,洗世事汙濁。雨水清洗傷口帶走血汙,擦亮雙眼還原輪廓;曾經蒙塵的眉目清了,曾經陷入泥沼的都能重新來過。故土對新朝,暮鼓對晨鐘,舊時年歲對前程未卜。白骨盛顏,皓首青絲,昨日的沙塵今日的風。當雨漸小,天邊的雲層露出了其後光芒四濺的金陽,萬物遂有了新的模樣。
空氣裡隱約帶著涼意。融融的街道接連遠方,滿城的燕子啁啾歡鳴,迴旋往復,作高難度的貼地飛行。交叉的尾羽堪堪擦過耳際,剪帽緣、剪樹影、剪屋簷滴落的積雨。王國的旗幟在風裡招展,新登基的王挽著重生的戀人,登樓看天朗氣清,江山萬里。塔樓上有沉沉鳴響,那是幸福的教堂鐘聲。
布列依斯定定的看著那人,安靜了許久,忽然便也笑了。
他垂著眼抿著嘴,將頭埋在那人頸窩,眼角彎彎,臉上是漂亮的笑容:「古魯瓦爾多,我想起來我們的約定了。」
無論過去有多苦。
無論未來有多難。
這一場永無止境的戰鬥。我們以人生為注,向蒼天邀約豪賭。讓我們並肩站在這裡。這樣的話,即使面對的是整個世界,我們也不必懼怕;即使歧路難行,也能扶持著走過。
即使失去了一切,那麼,至少還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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