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策瑜]十年

清晨有夢。

恍惚間又見當年，那人哈哈大笑，滴血入酒，說不出的少年得意眉眼風流。那人的容貌像他母親，氣度卻勝似乃父。少年鮮衣怒馬，舉劍彎弓皆不在話下，勇武讓人追想當年項羽，誰人見了都要稱一聲小霸王。

而自己舉著酒盞朝那人手裡輕輕一碰，銅製的邊緣撞出了一聲脆響，熱辣的酒液和血吞下，他的眼神迷離，開口卻鄭重：


「汝為兄我為弟。從今而後，不離不棄。」

彷彿就那麼一撞，就撞開了大漢半片江山，成就孫吳百年基業，天下三分的局勢是因為那人放不下的執念；就那麼一撞，就定了自己往後的命運，出口的諾言死生不相違，一生戎馬榮辱與共以償君願。

也好像那麼一撞，就將那人撞進了瞳孔深處，就這麼交付了半襟眼淚，滿腔鮮血，ㄧ片真心。

一個是世家子弟，一個是將門之後。世道紛亂，分離的時間總比相聚的多。他隨著叔父赴任太守走馬丹楊，那人跟著父親轉赴天涯。然後一晃眼，物是人非。

他聽得他父死，聽得他受人輕慢，聽得他在袁術座下不盡如意。最後，那人在歷陽東渡入吳，他在丹楊起兵響應。

他棄袁術投奔江東，那人親自來接他，大笑著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個擁抱，任他做建威中郎將，說既然得卿則何事不成。


他亦笑，心裡卻知道相見的喜悅更勝這一切。就好像這麼多年來相思入骨，最常想起的還是當年──

錚錚鏘鏘的琴音零零落落，手法拙劣，只依稀辨得出是一曲〈鳳求凰〉，他皺著眉回頭：

「伯符。」

那人嘻嘻笑著收手，抬眼道：「怎麼？」

「別碰我的琴。」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彈得爛死了。」

那人不以為意，含笑推開琴，矮著身子湊到他耳邊：「不這麼做，你怎麼會回頭？」

那人將泰半重量壓在他身上，半真半假的說了一個「曲有誤，周郎顧」的傳聞，說是舒城的少女們刻意彈錯琴譜，只求周郎回頭一望。那人說得煞有其事真假難辨，微翹的嘴角卻露了玄機。他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那人是拿他消遣，於是反手拿扇子戳得那人哀哀直叫。

他假意慘叫，臉上卻始終帶笑，一面叫著「公瑾饒我」，一面卻翻身將自己按在身下。他咬牙拿膝蓋撞他，那人虛喘著氣鬢髮散亂，眼神卻亮得驚人，至今不忘。

於是直到今日，他若聽到了誰琴音紛亂，總要回頭一望，是不是那人又用那雙滿是劍繭的手，胡亂撥響一曲〈鳳求凰〉。

然而次次回頭次次失望。那一年他駐守丹楊，聽得他絞殺了吳郡太守許貢，還來不及提醒那人小心，便聽得他狩獵遭受伏擊，被人射中面頰，傷口劇痛而亡。

他在夢裡恍惚奔喪，恍惚之間卻看見那人蒼白著臉坐臥禢中，滿腮鮮血。他跪在他禢前，那人將他的手握得死緊輕喚一聲公瑾，沙啞著嗓子斷斷續續的說──

沒有。那人什麼都沒有說。連夜奔喪，也只來得及見到滿是白幡的靈堂。他腦中嗡然一響，幾乎站不穩腳步。吳夫人見了他原想安慰，繼而卻是痛哭。她召來了次子孫權，指著自己說這人只比你哥哥小一個月，她待他如親子，要孫權有什麼不懂的事情便問他。

孫權失去了兄長，吳國太失去了長子，而他失去的，又何止如此。

他在那人靈位前徐徐拜倒，再起身時看不清眼前，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那一年他們不過二十六歲，距離他們最初相識，整整十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