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深入沙漠。
剛當媽媽的妮雅一直是少年在照顧,那是一頭漂亮的母駱駝,有筆直的四條長腿和尖挺的雙峰。或許是受到了大艾普勒寺洋蔥頂的陽光反射刺激,她發狂扯開了繫繩,一路朝著沙漠深處奔去。他在她後面追了一路,等到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迷失在新月似的沙丘與沙丘之間。
然後男人出現了,帶著救命的水和遮陰,和以他為名的部落。
雙捧之間的碧藍液體值得用情人般的溫柔去低穩,於是在脹熱發昏的視線裡,男人的身姿高大不可搖撼如同神祇。彼時年少,帶著近乎愚蠢的天真,但還知道隱藏了身分不說,直到後來再一次見面,才曉得對方不過是故意不點破。
男人笑起來的模樣最惡劣也最迷人,翹起來的唇角,黑亮的眼睛彎如月牙。他用纏綿似低啞的聲線和自己說瓦格哈亞那的各種風。瓦格就是瓦格沙漠,哈亞那是貝都因人給的稱呼,貝都因是游牧的民族,哈亞那的意思卻是海洋。黃沙漫漫的地方卻有一個水的名字,多有意思。
然而有些地方卻很像。有一種風,碧海的水手稱作黑暗之海,能夠深入瓦格沙漠深處,洪水一般的捲來,溫柔卻有力的刮去牆上的石泥、旗杆和雕像的頭。有一種旋風,在科羅索的農夫都要拿刀對抗。Haboob能夠掀起一千公尺高的鮮黃色沙牆,而後卻會帶來大雨。橫越北疆高原的黑風乾冷且硬。還有一種祕密的風,某國的國王消除了他的名字,因為它帶走了國王的兒子。
男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別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卻沒有發現。
他只是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沙漠蒺藜。男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輕聲說道。那是一種三四尺高的低矮植物,有蒼翠的葉和硬直的樹枝,帶著細刺,結漂亮的、巨大的黃色漿果,成熟時會迸裂,散出一捧沙塵好似煙灰,因為這個緣故,它又被叫做所多瑪的蘋果。
所多瑪?他問。
所多瑪。男人肯定的點頭。就是撒瑪利亞人所說,所多瑪和蛾摩拉當中的所多瑪,一座傳說中的城市,淫靡而輝煌,華美的外表包裹甜蜜的罪惡,最終在神的彈指間破滅成灰。
少年出神的看著那株沙漠蒺藜,走近,輕輕撫摸那亮黃柔嫩的果實。然而那樣亮澤的果實卻噗的一下在手裡碎了,濺得一手乾灰,和粗糙的沙粒也沒有什麼分別。他有些失望,便又去問那植物的花是長什麼模樣。男人瞇著眼想了一想,回答說是很漂亮。
很漂亮?
漂亮。開著淡紫的小花,遠遠一望綿密如帶著細絨的織毯,實際上卻有著堅硬的刺,碧港那裡的人們都將它種作圍籬。它的每一朵花都只有指頭那麼大,有著琉璃似的五瓣花瓣。它那樣柔美安靜得不像沙漠的花,卻依然有利刺如刃堅決抵擋。
男人說這話的語氣太溫柔。少年想,自己或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點喜歡上他。
他陪他找到了那頭不乖的小母駱駝,一路送著他回到坎布利亞。他賤兮兮笑著灌了他一領口的沙;他咬牙切齒的拍掉了對方的手說再也不見。然後一轉眼,戰爭開打,兩人又再次見面了。
夜裡的王宮涼得令人發顫,燭火皆滅,只剩下星月,還有河裡反射的光亮。黎明將至的夜裡,事物的輪廓總是模糊得特別漂亮。他又想起了那個烽火的血夜,想著那一夜自己要是答應他一起離開就好了──不,不能離開,但起碼不要一夜掙扎就好了。為什麼不迎合對方呢,為什麼不好好的去感受去包覆,讓男人一點一點把精血灌入身體深處。這樣的話起碼自己記憶裡,對方的最後一個鮮活的表情就不會是那樣暴戾那樣狠決,那樣被淚眼模糊了,也還是帶著絕望的悲傷。
那一場戰爭一樣兩敗俱傷。他是唯一活到最後的人,卻不是走著進城的。男人用毛毯包裹將他送到城門腳下,領著部族向著沙漠深處一去不回頭。王宮總管--那個沉默的老人親手替他洗去滿身汙濁,堅定而不容拒絕的扶他坐上空出來的王座。他有好幾年都不敢去想不敢去問那一夜之後究竟發生什麼。才怪。他其實知道,只是痛得無法思考。
他們說男人領著他的部族一路向沙漠深處,卻遇到了迷惑人的食屍鬼妖。那是傳說中的古城哲祖拉,小鳥的綠洲,因其雪白如鴿,有整潔的白房子、甘美的湧泉和高大的棕梠樹。那人太難過了,他想。否則聰明果決如他,怎麼會看不出來那是那樣一個卑劣而致命的陷阱。
他們說食屍鬼妖吸食人的靈魂。他們說犧牲者就這樣消失在傳說中的古城裡再不轉醒。他們說食屍鬼妖只在黑夜出現,迷惑徬徨而未知的傷心人。
男人曾經擅自摸走了自己那對玻璃假寶石耳墜的一隻。自己下在上面的法陣在最後的時刻起了作用。然而或許是因為法陣不完全,他而今也不知道這人究竟算是生是死是醒是魘魔。
他冰涼的戀人從身後輕輕撫過自己的鬢髮,不言不語,灰暗的皮膚和混濁的眼帶著死氣。他想起自己曾經多麼又愛又恨對方帶著嘲弄的微笑,然而如今卻只有永恆不滅的溫柔的悲傷的神情。
厚重的廉幔蓋住了落地的窗,一廉之隔外就有滿溢的陽光。他想起了男人說起荊棘之花的模樣,想起了它碩大的、漂亮的黃色的漿果,想起了自己曾經把手覆上。
然後噗的一聲,落了一地的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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