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星期六

[UL]犬眼鏡本"所謂光明"全文

暮色蒼茫壓境,他坐在莊園前的躺椅上,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什麼。小姐對於戰鬥的結果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交代他好生安歇就回了屋。他遠遠的看著這片大陸狼煙四起,只覺得荒謬。

傷口還在滴血,只是已有慢慢止住的跡象,凝澀的,慢慢變成一道黑色焦疤。他恍恍惚惚的去想從前,卻怎麼也抓不到邏輯。

一捲紗布啪的被扔在身上,他嚇了一跳,猛然坐起,這才發現戴眼鏡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跟前,知性而不失英氣的眉微微蹙著,一臉的不悅:

「身上有傷也不知道包紮,你什麼時候才能不要我照顧?」

他看著戰友那雙深黑色琉璃珠似的眸子,試圖分辨出藏在惱怒與不耐煩底下的擔憂,一邊卻已傻傻的笑了起來:「不要緊,死不了的。」



確實是死不了的。或許該說,就算想死,他們也沒有多餘的命揮霍了。他們是小姐──火焰聖女手下的魁儡下僕──用來驅使戰鬥的死亡騎兵,存著一點不肯放下的執念才沒有化為塵土。他們都是死人了,而死人是沒有資格也沒有機會懼怕死亡的。

他們還穿著舊日帝國騎士團的軍裝。筆挺的硬質布料顯出了那人頎長的身形,長長的披風飛舞著,刀削似的臉龐冷靜而機敏。他用僅存的左眼呆呆的看著那人,也忘了動作。那人見他半天沒反應,冷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他連忙跟上。那人的步伐那樣急,大步流星一路回了屋子,房門啪的一聲甩上卻沒有關好。他焦急的在門外繞圈,涎著臉討好的小聲叫對方的名字:

「艾伯。」

一連呼喊了數聲,門裡才悶悶的傳來一聲:「進來。」

他幾乎是撲著進去。下一句那人便又已拋來:「衣服脫下來,傷口讓我看看。」

最重的一道傷在下腹部。艾伯李斯特褪掉了手套,皺著眉從床頭的矮櫃裡拿出小瓶的烈酒,用棉棒沾了,清除汙血。動作快而精準,卻也仔細。所有最細小的傷口都被一一處理了,從腳踝,到臂彎。

房間不大。木製的床架每一次稍微晃動就會發出嘎吱的細響。為了方便上藥,那人早已脫掉了費事的軍裝,純白的襯衣領口半敞,十指靈活修長,戴著眼鏡眉目嫻靜,倒更像個詩人。艾依查庫看著那人專注的神情,不覺不自在了起來。

皮膚裸露在空氣中一寸寸發燙,即便是冰涼的膏藥也未能稍稍緩解那種高溫。燭台在桌面上,焰心如蛇信拉長了晃蕩,入眼的景物都帶了一層暖色,空氣裡隱隱約約,瀰漫著曖昧的氛圍。

他小幅度的掙扎了起來:「艾伯,讓我自己來就好──」

「你這個樣子,自己來?」

那人反問。艾依查庫怔了一下,尷尬的發現對方其實早已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反應。他結結巴巴的想要道歉,那人卻拋下了手上的包紮用具,翻身坐上了床。

「櫃子裡有潤滑的藥,動作快一點。」

這指令下得不明不白,艾依查庫遲疑的看著那人,想逃也不敢逃,狼狽而無措。他可憐兮兮的祈求進一步的指示,卻見那人撇開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想做,不行嗎?」

口氣依然生冷,卻微微帶了幾分羞憤和尷尬。艾依查庫這才發現看似冷靜的戰友同樣起了反應的身子,還有白皙面龐上的那抹紅暈。



最後一絲理智在傷口未癒的昏沉裡崩解,那人挑開扣子的動作是引信,點燃欲火燎原。房間裡的空氣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燥熱,幾乎能悶出人一身的汗。

藥是好藥,裝在霧白的玻璃瓶裡,淡淡的帶著草藥香。艾依查庫將藥塗抹在指尖,一遍一遍去探尋那人身後幽深緻密之處。他的表情那樣虔敬那樣專注,似乎連戰鬥時都未有如此投入。

但是耐心,太耐心了。艾伯李斯特感受著對方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的沒入,一根,兩根,然後就在他幾乎要按耐不住的時候,體內的異物卻忽然一轉,按到深處的某個地方,他幾乎叫出聲音來。

但他沒有。呻吟被扼殺在喉嚨,那樣酥麻的感受便一路往上飆竄,在眼眶裡激出了一層水膜。這合該是這片大陸上最撩人的風景,瘋狂山脈的落日都未能有此時這般艷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曾經是格蘭德萊尼亞帝國最接近權勢顛峰的角色之一,優雅而犀利的劍術和槍法同樣無人能夠匹敵,可此時,他卻袒露著身子,任由平日戰場上最親密最忠心的夥伴服侍自己。他微仰的面孔依然有驕傲的神采,眉眼之間卻盡是一片綺麗。可金髮的青年偏偏在此時猶疑了起來,他惶恐的退了一下,小聲的叫那人的名字:「艾伯……

「進來。」

聲音嘶啞,沾染著濃重的情欲,卻仍是不可抗拒的命令。但事實上也等不到對方反應了。艾伯李斯特打斷了對方反常的遲疑,只管扣住了那人肩膀,便往身下堅挺之處緩緩坐了下去。

事實上他早就察覺了對方心裡有事瞞他--這讓他心裡微微有些不高興。可他同時也明白這隻笨狗對自己有多忠心便有多固執,認定了不願意開口的事情,就是嚴刑逼供也不能讓他吐露分毫。他看著那人碧綠的眸子裡隱隱約約帶著失落與困惑,像一個負氣的孩子噘著嘴鑽進了死胡同,不覺有些好笑也有些頭疼。

八成是終於想起了那些,自己未曾和他解釋過的事情。

抵到深處的時候兩人都不覺悶哼了一聲。「聽話。」艾伯李斯特靠在他耳邊,用一貫文雅而優美的語調低語,輕輕喘息,難得的吐出了粗魯的字眼。「幹我。」冷靜的面龐熾熱的語句,那樣的違和感出奇的讓人一陣血脈噴張。艾依查庫漲紅了臉,賭氣似的撇開了頭,一面卻慢慢的抽送了起來。

他們擦了半天的槍,而後終於走火。



灼熱的呼吸和視線在彼此身上都逼出了一層汗,皮膚相貼的時候便覺得黏膩。熱流在體內爆發,沿著相接之處溢了出來。那種液體緩緩流出的感覺讓人覺得怪異,艾伯李斯特皺了皺眉,卻不肯稍加分開。

他輕輕吐著氣,瞇著眼伸手去揭艾依查庫的眼罩。黑色的布料落了下來,露出了已經失去作用的那隻眼。原該是湛藍透亮的眸子卻早已被剜去,只剩下空洞的眼眶。艾伯李斯特用手輕輕拂過,看著那人猛然顫了一下,而後便將唇貼了上去。

有液體冰涼的溢了出來,從面頰上滑下。艾依查庫睜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哆嗦著,任憑那人吻自己。

溫柔而多情的吻,那樣執著帶著試探,纏綿中夾著小心翼翼。艾依查庫忽然止不住眼淚滴滴答答孩子氣的掉個不停。曾經這是個虛幻而隱忍的夢,被分外妥善而謹慎的埋藏在意識深處,生怕一不注意被發現了就將萬劫不復。那樣矛盾的心情,又甜又痛的戳刺著他每根神經,每日每夜。曾經他對神賭咒,對自己發誓,下定決心要忘掉所有無望的愛戀,做那人最忠心也最可靠的戰友--如果生命是一場戰鬥,請你將背後交給我。他曾經如此宣誓,並在同一刻捨棄所有不該存在的妄想。一如他在人們口裡的稱號,WarHound,他曾發願做他最忠實的狗,即便遠走也要一再回頭。

而現在,他吻他。

可是明明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應該是夥伴,是盟友,是……主僕。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從前。斑駁的片段。死亡後的記憶總像調糊了的甜粥,一調羹撈起來,滴滴答答的不成形狀。他努力去想那些殘破不全的浮光掠影:漂亮的莊園,參天的樹。少爺小時候就標緻,分外聰明分外伶俐,也分外能折服人。方圓百里內,人人都稱讚領主的兒子是難得的天才,小小年紀便這般穩重,未來必然是極為優秀的人物。他以他家少爺為榮,每次聽到這樣的評論,總不自覺的嘴角上揚,直到少爺冷眼瞪他。他那時還是穿著及膝吊帶褲和長筒襪的小屁孩,追隨著那人四處瘋跑,為完成各樣艱鉅任務而該該慘叫。

那幾年少爺特別愛折騰他,老指派他去偷摘包洛維太太家後院最高的蘋果樹上的蘋果,在他練劍失誤的時候拿劍柄敲他的頭,或是強迫自己替他解決掉晚餐不想吃的青花菜。少爺平時笑得很少,大約是母親早死的緣故,比起同年齡的孩子成熟許多,只有在自己不知所措的轉圈、哀嚎著向他求救的時候才會忍不住微笑。

於是他累也甘願。父親是莊園的管家,總在夜半他睡下後和妻子小聲討論少爺以前的事。偶然被他聽見了,纏著父親詢問,父親卻皺著眉閉口不談,只是反反覆覆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顧少爺。他其實看不懂父親眼裡的心疼或者憐憫,卻牢牢記住了自己存在的目的:不要讓少爺寂寞。

也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一眾鄰家的大孩子聚在一起閒言閒語,帶點譏諷帶點輕蔑,對著少爺指指點點。哎唷那不是領主家的少爺嗎?他們吃吃的笑:也不知道他娘究竟是什麼東西。艾依查庫憤怒的撲了上去,最終卻因為年幼氣力不足反而被揍得全身青紫。

那一天晚上少爺溜進了他房裡,帶著摸來的藥品,笨拙的替他包紮。他驚愕的張大了嘴,半句少爺還未出口,就被那人制止了。

「不要叫我少爺,我叫艾伯李斯特。」那人緊咬著下唇。他從未看過少爺這樣倔強這樣憤怒,眼睛是紅的,卻沒有落下半滴眼淚。他強裝出惡狠狠的模樣威脅,卻沒有半點效力:「再叫的話我就親你。」

那雙眼睛黑亮黑亮的,已經霧濕一片,仔細看看就可以瞧見自己的倒影。艾依查庫侷促了起來,結結巴巴的拉扯著閒話,卻覺得越說越錯。他惶恐的絞著繃帶,終究還是不小心溜出了一句少爺。

軟軟的唇貼了上來,他啊的一聲驚愕的張嘴,只嚐得滿嘴香甜。那人只用力在他唇上咬了一下,便向下滑到了艾依查庫的胸口,不肯移開了。艾依查庫伸手摟住了那顆小小的腦袋,只覺得胸前漸漸濕成一片。他慢慢去梳那人柔順黑亮的髮,心口不知不覺疼了起來。

那時候兩人都還是懵懂的年紀,癡癡傻傻的以為就會如此一路走到天長地久。都忘了人生在世便是一場荒唐的戲,上天做了編導,最愛看生別死離。



有些事情像巨石沉入水底,扔在那裡,沒人忘記也沒人想提。

那一年夏天葡萄藤長得特別特別的瘋,滿山遍野都是那樣鮮豔高彩度的明綠。那一年夏天天氣好得格外格外的晴,舉目所見都是那樣澄粹無雜質的透藍。那一年人人都在談論預計中的豐收,就算揮汗如雨臉上也依稀有笑意。

那一年艾依查庫自己也在瘋狂抽高,索性穿了過大的衣服,褲管捲起,看起來頗有幾分笨拙。那一年的少爺已經戴起了黑邊的眼鏡,側面的輪廓看起來分外清俊。鄰人的指指點點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消聲匿跡的,看見了他們便緘默不語。流言消失,剩下的全是女孩子紅著臉的竊竊私語。蟬在白楊樹上嘹亮嘹亮的叫,唧唧唧唧的擾亂人的心緒。

那一天他們在莊園附近的小丘上練射擊。少爺在樺樹林間綁了靶板,一人一發,射光了再比較輸贏。小丘上的樹並不算太密,那天的天氣很好,站在山頂便可遠瞭漂亮的棕石屋宇、整齊的玫瑰莊園和向日葵田。遠遠的可以聽見農家們的看門狗朝著過往行人吠上幾聲,還有主人吆喝打罵的聲音。陽光透過林隙灑下亮晃晃的大把圓斑,落在衣物上便覺得周身暖意。暖和的氣溫給人一種懶洋洋的氛圍,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練著槍,彼此都並不十分在意,直到一聲尖叫猛然劃破耳膜。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人聲、蟬鳴和狗吠都消失了。耳邊只剩下空洞的風聲,分外安靜也分外壓抑。藍天不見了,上空盤旋的是濃重的灰雲,以莊園為中心,像四周擴張。天空呈現日薄西山時那樣晚霞似的血紅,罩住整片大地。空間被扭曲、撕裂,瀰漫著一股腥臭的焦氣。兩人都愣住了。他們站在山上,睜大了眼睛看著異相在山下的小城鎮一點一點顯現,誰都忘了反應。

那是他們從未看過的景象。

很久以後他們終於知道了人們對這一幕的稱呼,profound,意思是深淵。

地獄深淵。在它出現的那一刻,被包容其中的人們就已無法返還人間。它的邊緣發亮,那樣遲緩又迅速的擴張,卻在觸及小丘的前一刻停下。艾伯李斯特和艾依查庫。他們像被隔離在煉獄之外,卻又被迫觀刑。

時空裂縫裡百鬼橫行,人們驚叫逃竄,卻又無處走避。一名婦人吸進了毒霧,掙扎著倒下,懷裡的孩子被巨獸一口咬碎了頭骨。男人揮舞著斧頭試圖攻擊,卻反被捲去了一隻手臂。大團的深黑稠密如夜色,張牙舞爪的吸人精氣。破爛的斗篷在空中飄浮,追逐著流竄的鬼火,四處遊蕩。空的金屬鎧甲逐漸向莊園逼近,舉著重捶,砸碎了石砌的圍牆,發出轟然巨響。

艾依查庫這一刻終於如夢初醒。他一聲大叫,紅著眼拔出槍,向前奔去,卻在逼近邊境的前一刻被人死死抱住。艾伯李斯特這輩子似乎從未耗過如此大的氣力。他雙臂扣死了金髮少年的腰不肯放開,嘴唇顫抖著,動作卻堅定不容質疑:「不要去。」

「不要去,你做不了什麼的。」

「放開我!」艾依查庫氣得渾身發抖,用盡力去去扳對方的手。兩人在草皮上扭打。艾伯李斯特被撞歪了眼鏡,身上淨是草屑,卻依然堅持著不肯放手。

「你以為你除了送死還能做什麼!」艾伯李斯特朝他怒吼,下一秒卻忽然軟了下來。「不要去,求求你。」

求求你。

這一輩子似乎從來沒有哪一刻看過這人這般低聲下氣過。這般無助,這般惶恐。他的眼鏡被撞歪了,臉上蹭破一塊,顫抖著嘴唇只是反反覆覆無聲的重複: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走。留下來陪我。

不要留我一個人。

那是那人第一次求他,也是最後一次。他求他。他驕傲的少爺。他優秀聰明又冷靜的少爺。

他寂寞而孤獨的少爺。

他看著他,忽然不知怎麼的便沒了力氣。槍從手裡掉了出來,他頹然坐倒在地。

氣溫很低,兩人不自覺靠近,感受著對方的熱意,只是誰也說不出話。他們攅緊了手,指節用力直到發白,卻從未覺得如此無力。屠殺仍在進行。兩人就這麼依偎著,沉默的,以目送的方式,埋葬共同的記憶。

那一年,他們十五歲。



那一年的小鎮終究沒有等到想像中的豐收。他們一夜觀火,直至黎明。滿園子的葡萄是被連根拔起的,結實累累的景象成了睡夢裡流淚驚醒的伏筆。他們整整三日沒睡,直到葬下了最後一個認識的人,重重扣上了莊園的大門,背負滿懷心緒,終於遠行。

他們加入了聯隊,那個為了消滅渦而存在的組織。他們是那個時候才開始知道,原來異空間交錯的現象並非想像中的那麼不尋常。整片大陸上,四處皆有災情。

艾伯里斯特和艾依查庫的能力不算差,不過畢竟年紀小,在聯隊裡做的是後勤補給一類的工作。

聯隊裡有兩位長輩格外照顧人,一個總是嘻嘻哈哈的活絡氣氛,一個沉默卻可靠。都說實戰是最好的訓練,兩人在聯隊裡學會了不少好用的殺招,也漸漸了解了不少魔物的知識,牠們的特點或要害。

兩人漸漸知道,原來最初所見的那些魔物還不是最最難纏的一群。他們聽著前輩用一種輕描淡寫隱然無奈的方式談論傷亡和犧牲,心下皆不覺一凜。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魔物縱然可怕,未及人心。

那兩年兩人雖非主要戰力,卻也斷斷續續參與了不少戰鬥。或許是受到"渦中渾沌元素的影響,兩人的身體似乎都產生了某種程度的異變--

艾伯李斯特在抽劍的時候會有森然的電光,對手往往因此被麻痺而束縛了手腳;艾依查庫表面上看來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但只有他們兩人明白在遭逢困境的時候,艾依查庫會進入某種瘋狂的狀態,除了艾柏,周遭十尺之之內,再無任何活物可進。

在聯隊裡他們已名相稱,但明眼人仍能看出他倆關係非比尋常。前輩有一次指著他笑著問艾伯李斯特說這難道是你的狗?他氣得跳了起來,卻見艾伯李斯特頓了一秒,忽然微笑起來。

黑髮的少年嘴角勾著,眼睛彎彎的,盡是一片柔和的笑意,那模樣當真比什麼都要好看。前輩怪叫起來,哀號著抱怨這人怎麼能笑得如此幸福洋溢。於是狗狗、狗狗,這綽號就怎麼也甩不掉了。

那些日子當真充實也刺激,有一種瘋狂到極致的快樂。他們坐在曠野裡啃乾硬的黑麥麵包,在篝火邊聽前輩們互虧,取笑對方年少輕狂的往事。他們舔著刀子吻著槍口過活,日子卻別樣富足,直到變卦來臨之前。

3389年,聯隊消滅了這片大陸上最後一個"渦"。同一年,聯隊崩潰。

這件事對他們的影響極大,甚至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也不為過。如果目睹親人死亡是讓他們對人類的渺小脆弱感到無力,那麼聯隊的破敗就是讓他們對人心黑暗有了徹底了解,讓他們曾經熱過的血徹底涼了下去。

那是一樁預謀已久的陰謀,而他們不過是牽涉其中的,極小的一部份。

剿滅聯隊的行動幾乎是毫無預兆的進行的。拉姆先生拚了全力讓他們先逃,自己卻生死未卜。艾依查庫自己在掩護戰友的行動中傷了左眼,自知治癒無望,索性剜去。

他們一路逃一路改裝,終於到了古朗德利尼亞帝國境內,一處邊塞城市。那一年他們離開故鄉的時候,艾伯里斯特曾經小心的收好銀製的大門鑰匙,那是最後一樣象徵他們來歷的東西。但此時也不得不拿去典當了換錢--艾依查庫傷得太重了。兩人在城內的一間旅店下禢,幾乎有半個月那麼長的時間,艾依查庫都處在低燒的半昏睡狀態,直到兩個星期後才漸漸能下床走動。



艾伯李斯特扶著艾依查庫下樓的時候並沒有多引來別人的目光。那是一個邊塞小城的次等旅舍。天冷,外邊下著細細的絨雪,帶黃銅手把的厚重木門不時開開合合,咧著嘴歡迎下一個避寒的旅客。一樓酒吧裡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從商賈到妓女,從賭徒到小偷。人們早就習慣了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就怕多看一眼反要遭罪。

不大的暖爐邊圍了一圈的人,或獨飲或相敬,高談闊論。兩人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落坐,用所剩不多的錢叫了洋芋泥燉肉和熱咖啡。南瓜餡餅是限量供應的,艾伯李斯特嘗了一些,剩下的全給了艾依查庫。

這世界何其荒謬。一個月前,他們還在荒野裡和魔物殊死奮戰,而現在突然面對這麼一大屋子的人熱熱鬧鬧說說笑笑,幾分歲月靜好的錯覺直讓人緩不過神。兩人促膝而坐,也說不出心裡究竟是悵惘還是慶幸,只是相對默然。

一個女人扭著腰湊了過來,身上廉價香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哎,先生的眼睛怎麼傷的?這樣嚴重。」

「哦,這是個純種的笨蛋,自己捅了馬蜂窩。」艾伯李斯特處處提防,此時也只是用一句諺語模模糊糊的帶過原因,只是話說出口了,卻有些後悔。

「那能怎麼辦?我不搶著給螫了,難道還讓牠去螫你嗎?」艾依查庫笑了起來,臉色有些病懨懨的蒼白,卻仍是討人喜歡的模樣。他咧著嘴的模樣總有種俏皮的快活,似乎天大的困難,到了他面前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別提了,往事不堪回首哪美女。說說別的吧。」

他撐著桌子坐了起來,笑著指了指壁爐邊的人群:「他們都在說什麼呢?這樣熱鬧。」

那女人回頭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還能說什麼呢?自然是聯隊犧牲,滅了的事情唄。前幾天帝都還有悼念的儀式,鬧得很大呢。」她輕輕嗤笑了一聲:「兔死狗烹,也就那些軍閥做得出這樣的事來。」

她見了兩人探詢的神情,便不覺壓低了聲音湊近:「兩位先生不知道嗎?聽說是聯隊裡先出了叛徒,加上帝國也害怕聯隊的力量阻礙國家擴張,所以便決心要抹滅聯隊的存在。現在到處都在清查被稱為汙染者的聯隊舊部,不過這事不好提……

女人忽然停住不說了。她狀似苦惱的朝窗外看去,風情萬種的回眸:「哎呀,都這麼晚啦。兩位先生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艾依查庫下意識的回頭用眼神詢問艾伯李斯特的意思,卻被人猛然挾了起來,往樓梯口拖去。

「不好意思,這傢伙不喜歡女人,真是抱歉了。」

艾伯李斯特忽然用他一貫冷淡而不失禮數的方式接話,接著便頭也不回的將人一路拖回房間。艾依查庫呆愣了數秒,而後劇烈掙扎了起來。

「艾伯,這個玩笑真的有點過份──」

「──參軍吧。」

艾伯李斯特忽然打斷了他。他扣住了艾依查庫雙肩,與他平視,用一種急促卻平靜的語氣截斷了他的話。他的雙睫如蝶翼,飛快的撲騰著:

「我想過了。我們其實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帝國在進行污染者狩獵,逃脫的唯一辦法就是成為他們得一分子。」

「這樣躲躲藏藏也不是辦法。反叛者認得我們的樣子,要讓他動不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爬得比任何人都要高。」

「參軍吧,在帝國參軍。艾依,」他在他耳邊說:「和我一起。」

艾依查庫愕然,他剛想要反駁什麼,卻忽然意識到那人空蕩蕩的胸口。那裡曾經長時間藏著一把銀製的鑰匙,故鄉的鑰匙,回憶的鑰匙,而現在鑰匙已經沒有了。回不去了。他們算是徹底無家可歸了。

除了彼此,他們與過去再無聯繫。

那人的眼神柔和卻堅定,與他對視,讓人幾乎懷疑是不是還能有幾分別的意思。他感受他的體溫,仍是那樣鮮活充滿熱度。他下意識去撥了撥那人遮眼的瀏海,有那麼一秒的恍惚,而後便如往常一般,快活而爽利的笑了起來。

「好啊。」





再後來,究竟怎麼樣了呢?

艾依查庫眨眼,又眨了眨眼。都是陳年舊事了,卻還想得出神。只記得片段的畫面:泥濘的戰場上用性命拼來的慘勝、暗殺與反暗殺、子彈從槍管裡疾射而出,沒入人體,爆出殷紅的血花、變暗的世界裡所有事物都一一種近乎緩慢的速度在移動。人要是不能掌控生活那就享受生活。艾依查庫笑了一笑,那幾年許多人都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因為他享受愛情一般的享受殺戮。不是瘋了,是心死了唷。他隱約記得自己認認真真的回答道,而後才知道自己錯了。

要是心死了就不會痛了,也不會難受不會妒忌,他們也不會因此吵架了。

要是心死了,就不會這麼這麼喜歡這個人了呀。

艾依查庫悶悶的笑了起來,那笑容讓人看了心頭一緊。他輕輕捧起眼前那人的臉,雪白的手套在對方光潔的皮膚上慢慢磋摩,滑過形狀漂亮的眉,細緻的耳殼。他細細的吮咬起來,從耳垂向下一路攻佔,速度放得極緩,像是嚐急了便可惜。

究竟是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哪。皺著眉的樣子好喜歡,輕笑的樣子好喜歡,就是惱怒著命令人的樣子也好喜歡好喜歡。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呢。明明是個身高腿長,能教絕大多數女人動心的成熟男人,可是自己就是無可救藥的覺得他好可愛。罵人的時候好可愛,打盹的時候好可愛,就是吞下青花菜時嫌惡的表情也好可愛好可愛。

呻吟的聲音也一樣可愛得讓人無法自拔哪。

艾伯李斯特的長相向來讓人覺得禁欲,那層層疊疊厚重至極的軍服也特別有讓人扒掉的衝動,艾依查庫不無惡毒的想。而此時那人身上僅披著一件軍裝大衣,漂亮修長的曲線在布料遮掩下時隱時現,自又是別樣風情。艾依庫查一路轉移陣地到了對方胸前。淡粉色的突起看來分外誘人,反覆囓咬便紅腫充血,巍巍顫顫的挺立了起來。艾依查庫用指尖去掐。布料摩擦脆弱的表面的感覺格外明顯也格外刺激,艾伯李斯特悶哼出聲。

細微的悶哼,帶著軍人忍痛的壓抑習慣,卻越發能撩撥起男人深埋的欲望。艾伯李斯特感覺到自己下半身含住的,屬於對方的那部份又有復甦的徵兆。他微微揚起頭,輕喘著氣,遮不了臉上痛卻享受的神情,狹長的眼裡是濃重的情欲。

「動啊。」

他不耐煩的催促,慵懶的嗓音拖長的語調,而後下一秒,便被人按在床上,狠狠 貫穿。

專心一志的貫穿,卻又不是毫無章法粗魯的蠻幹。其實兩人交合向來是一件極需技巧也極耗費心神的事,像雙人舞,必須精確的抓緊每一個節拍每一步進退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戰鬥是藝術,而做愛亦同。每一個角度都值得拿捏,每一個反應都應該掌握。誰在疼痛與刺激之間追求極致的快感呢?其實彼此都是。艾依查庫在那人體內射了;艾伯李斯特一口咬在他肩上。

艾依查庫從甬道裡抽了出來,伏下身低頭服侍他。先是唇瓣輕柔的觸碰,而後是齒舌的細細描繪。夜色降臨,昏暗了視線,於是剩餘的感官便益發敏感了起來。脆弱的器官燙熱的溫度,舔吮造成的水聲,口腔被充盈的感覺,白稠的液體淡淡的腥味。艾伯李斯特仰著頭閉著眼細不可聞的輕哼,而後發出長長一聲滿足的嘆息。

交歡到深處的時候兩人都是一身淋漓的汗。艾伯李斯特枕在他頸間,安靜的側臉恍如沉睡。艾依庫查癡癡的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湊上去淺淺的吻。輕柔而小心的吻,彷彿幹壞事的孩子那樣戒慎恐懼生怕別人發現。他試探似的碰了一下,頓了一下,再碰一下,而後便聽到那人低聲的問:「你今天一直不大專心。戰鬥的時候這樣,剛才也是這樣……在想什麼?」

艾依查庫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吊高懸了起來,而後又緩緩沉了下去。「在想那一次你自己進宮了,卻留我在外面吹冷風。」他笑了起來,卻帶著滿眼寂寥。他頓了半晌,又添了一句:「還有那次舞會。」



其實只是片斷的印象,支離破碎如砸裂的玻璃,驟然想起,便不由得被扎得心口一疼。

死亡之後有一段時間自己什麼也不記得,只總覺得有種難以言明的羈絆,對那人。記憶是如同碎片一點一點撿拾的,隨著每一次的戰鬥吸取魔物的靈力同時逐步拼湊出生前的面貌:自己是誰、從哪裡來、遇見了什麼人遭逢了怎樣的事情。其實白天的時候,自己本來不該弄得那麼狼狽的。他早已習慣戰鬥,也早已習慣每一次射擊或斬殺的瞬間沒入腦海的零星回憶。

可是這一次不同。畫面像跑馬燈來回放轉,他被拖入回憶枷鎖無法掙脫。怎麼會這樣?悲傷席捲,濃重得讓人窒息,記憶被濃縮而後爆發,他被扔在原地不知所措。手裡的板機遲扣了一秒,後果慘烈。

「想起來什麼了?」艾伯李斯特低低的問。這句話犯規了。他們在用不同角度看一齣相同的戲,說好了不對彼此的進度,直到一切終於結局。可是怎麼會這樣呢?事情怎麼會這樣發展。他恍恍惚惚的想,嘴巴張了又閉,而後終於起頭:「那是一場好大的夜雪。」



那是一場好大的夜雪。


古朗德利尼亞的冬天總是這樣的,濕冷的空氣陰鬱的天空,伴隨著永無止境的紛飛的雪。帝都斐度密密的尖頂建築,被暈黃的燈火妝點著,參參差差的刺入無聲的夜空。石板地的大街上布滿了積雪,機械馬換上了釘蹄,拉著馬車與馬車,飛快的奔向燈火輝煌處。

燈火最輝煌處在皇宮。又一場戰爭勝利之後,帝國的鐵蹄稍稍歇止,王室舉辦舞會慶賀,邀一眾高官政要參加。艾伯李斯特為擴張派的後起新秀也在受邀之列,艾依查庫作為他的副官,也一並出席。

王宮的裝潢依稀仍有舊黃金時代的影子。花樣繁複的地毯,閃爍的水晶吊燈,牆面和天花板上都繪飾了精緻的壁畫。樂隊在演奏著華麗的圓舞曲,侍者為每人送上噴香的手巾,賓客往來衣香鬢影,儼然盛宴。

每一場精心籌畫的舞會都是政治圈權力鬥爭的縮影。人心虛偽且現實,裝模作樣的追逐名利迎合權貴,側著眼評判一個人的衣著談吐外表高下。艾伯李斯特作為擴張派,希道爾將軍以下的首要新興勢力,自然也被人高高追捧。艾依查庫看著那人被名媛貴族爭相簇擁,苦笑了一下,默默退到一旁。

才從侍僕盤裡接過鬱金香杯的白酒,肩上便被人猛然重拍了下。艾依查庫回頭一看,卻是舊時軍中的一名同僚:「嗨,帥小伙不去跳舞,堵在這邊做什麼?刺激人麼?」

「女孩子才對瞎眼的男人沒興趣吧。」

「才怪,她們勢力得很呢,俊秀漂亮年輕有前途就好了,缺一隻眼算什麼?」

「這樣說來的話,亞拜中校才真正是前途無量啊,照官階,上了戰場我還得替您提槍呢。」

「見鬼的校級。」舊同僚嗤笑一聲:「我都比你大上多少歲了?你小子就知道灌人迷湯。」

舞會的音樂恰好又響了起來。亞拜自己也取了一杯酒,囫圇飲盡。這時候一個女孩娉婷裊裊的轉了過來。她看著水晶杯裡倒好的酒,卻游移不決:「這是什麼酒?」

她站在侍者面前,卻轉頭去問艾依查庫。亞拜斜眼瞥了他一眼,一臉的「看吧,我就說」,索性退到一邊去吃小點心。

「是遲摘酒,很甜的,嚐嚐嗎?」艾依查庫習慣性的笑出一口白牙,輕輕晃了晃酒杯。「產地估計是撒拉坎尼亞,年份我就無法確定了。」

他轉頭去問侍者,答案果然如此。女孩啊的一聲,伸手去取酒杯,小小的啜了一口。也不知道是酒量太差還是什麼原因,臉上迅速浮起了一層薄紅。她抿著嘴笑了一下,而後問:「先生不跳舞嗎?」

不跳舞嗎?偌大的空間裡流竄著輕快浪漫的三拍子旋律,男男女女相偎著旋出優美的弧形。叮叮咚咚的琴音是灑在窗前的雨點,雨點是跳舞的小腳。竄起的高音是仕女們飛揚的裙襬,悠揚的滑音堪比精彩的下腰。歡娛的談笑都成了柔和的背景樂,融融的忽然就讓人忘記了本來的目的。人們不自覺的勾起舞伴的手,流暢而敏捷的滑入舞池。

其實這樣的男女共舞要跳得好看仍然是不容易的,要彼此默契相合,方能抓住最精髓的那一點意態。人人都在搖擺著轉著大圓小圓,卻總有人最出彩。艾依查庫失神的看向舞池中央,那一對青年男女。艾伯李斯特穿著筆挺的白色正裝,漂亮的線條下的軀體敏捷矯健而具力量;他的舞伴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棕色的長髮盤起,露出一截象牙白的頸項。她的手輕輕搭在艾伯李斯特身上,腰枝纖軟,濃綠的裙擺盪漾如湖水柔美的餘波。

餘波盪漾。兩人的身姿彷彿是畫中人,那樣優雅而無懈可擊。整個舞池彷彿是以他們為漩渦中心,艾依查庫遠遠的在岸上觀看,也不免覺得意念紛馳,心動神搖。他端著酒杯,心裡也說不出來是失落或著嫉妒,不自覺的側過頭,悄聲問身邊的女孩:「那是誰?」

女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啊,是巴爾茲少佐……

「我知道,那是我老闆。」艾依查庫笑了一下,打斷了女孩:「我問他的女伴?」

「是王妃殿下哪。」

「哦,原來是王妃殿下哪。」

這個國家崇拜不死皇帝。但事實上世界上哪有長生不老的人呢?身為王妃的愛麗絲泰莉亞實際便是帝國的實權統治者,說是最有地位追求者最多的單身女性也不為過。美貌、聰明、身分高貴、識大體,這樣的女人真真打著燈籠都找不到。艾依查庫失神的想著,卻聽見女孩輕輕嘆息:「他們看起來真般配。」

是啊。艾依查庫漫不經心的應和,杯子裡裝的明明是白酒,喝起來卻隱約有股醋意。他心裡明白自己心態不正常,卻仍不禁覺得周身發冷,喉間酸得簡直不像話。他苦笑了一下,索性放下酒杯,低頭問女孩:「跳舞嗎?」

那一張姣美帶點青澀的小臉騰的一下紅了起來。艾依查庫牽起女孩的手,滑向舞池,卻正好遠遠的對上艾伯李斯特的眼睛。那樣冷冽而銳利的目光,穿過人群刺進眼底。世界忽然靜止了,歡鬧的笑語和音樂一下子離得好遠好遠,只剩下滿耳雪打窗格的悶響。那人遠遠的站著,一語不發,側眼望他。艾依查庫心底喀咯一下,莫名的慌了起來。


誰逢場作戲,誰又別懷用心。

一樣是精確到位的肢體動作,愛麗絲泰莉亞卻彷彿察覺了舞伴的不對勁。她抬眼微笑:「怎麼了?」

艾伯李斯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自覺的分了神。他略略鬆了鬆臉上略顯凝重的表情,笑道:「沒,就是家裡的狗不太乖。」

「不和他解釋嗎?」都說女人的第六感可怕。愛麗絲泰莉亞敏銳地察覺了遠處金髮的青年執著的目光,玩心忽起,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那笑靨合當傾城,帶著幾分小女人的甜蜜,愛麗絲泰莉亞如願以償的看見了那人幾分委屈且不甘的表情。

「我之後會和他解釋,你不要玩他。」艾伯李斯特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皺了皺眉:「所以,考慮的如何?」

「你拿什麼說服我和你合作?」

「背景。」

愛麗絲泰莉亞笑了起來:「我不記得你有什麼背景。」

「所以,這樣不是剛好嗎。」艾伯李斯特看著她,淺淺的亦笑了。他的聲音低低的,彷彿蠱惑:「無論擴張派還是統治派都不是理想的合作對象──妳要的是中立、不和任何一方牽扯的勢力,來鞏固妳被架空的地位,同時瓦解而今的國內競爭愈烈的兩派人馬。而我,既然不出身於帝國境內,過去也和任何一方沒有任何的瓜葛。現在雖然投身希道爾將軍麾下,但領土擴張也不是我最終的目的,那不過是暫時棲身罷了──親愛的王妃殿下,妳真的不考慮和我合作嗎?」

愛麗絲泰莉亞看著他玄黑的眸子,似乎想要從裡面找出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出來。她看了許久,而後終於笑了起來:「好。」

她低聲說道:「這裡說話不便。明天傍晚的時候,我在王宮第二偏殿等你,到時候我會撤走所有侍衛,記得帶你的人來。」

華麗的舞曲在此恰好終了,他們順勢分開。艾伯李斯特滿意的抽回手,下意識地去尋找艾依查庫的身影,卻忽然發現舞池裡已沒了那人蹤跡。他遠遠的看見金髮的背影隱沒在露臺邊,一面快步走去,一面卻忍不住皺起眉來。


艾伯李斯特找到艾依查庫的時候,他正靠在扶欄邊,對著帝都的萬家燈火、暗夜流明,慢條斯理的包紮傷口。

艾伯李斯特站在他背後默默的看了一陣,而後開口:「那個女孩呢?」

「死了,自己咬破嘴裡的毒藥死的。」艾依查庫無所謂的笑了笑:「蠻可惜的,我甚至還來不及問她的名字。」

那樣青春貌美年華正好的少女,人生才不過十數個年頭,卻做了暗殺者枉送性命,確實可惜。可到頭來也不過讓人輕描淡寫的提上一句,人命輕賤,大抵如此。

「有頭緒嗎?」

「沒,我讓人去查了,不過查出來的機會不大。」艾依查庫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屍體在五分鐘內就爛了。」

艾伯李斯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走吧。」

大廳內燈火通明,人們還在舉杯換盞惺惺作態,兩人便已悄悄的離開了。馬車碌碌的在街道上穿行,兩人並肩坐在車廂裡,什麼話也沒有說。艾依查庫左手習慣性的按在腰間的消音手槍上,眼睛卻閉著,默默養神。

艾伯李斯特做了什麼決定他不想過問,他說也好,不說也罷。其實他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籌畫,一個遵從,從來不曾為了什麼是意見相左。可是哪,艾依查庫在心底默默的感嘆:女人都是反覆無常心思捉摸不定的生物,最擅長用柔弱的外表做偽裝,轉身卻眼也不眨的捅你一刀。他苦笑的摸了摸手臂上的傷:那女孩,下手真狠,差一點就刺在心窩上。

他還在閉著眼胡思亂想,卻忽然聽見艾伯李斯特低聲說:

「你明天和我再到王宮一趟。」

艾依查庫猛然睜開了眼,轉頭看他,眼裡滿滿的不能苟同。

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默著等對方解釋。

可是沒有解釋。言語在沉默面前畏罪自殺,又或者那人不能明白他的不諒解:有什麼好解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了有所收穫理當有所犧牲。冒險是必須的,對方未曾背信,自己就理當遵守承諾。

生命原是一場豪賭,既然下注,就該承擔所有的贏與輸。

「你不同意。」

「是。」艾依查庫平靜的說。

「理由呢?」

「沒有理由。」他低頭:「沒有理由,可是我不相信那個女人,直覺而已。今天的暗殺者手腳不夠俐落,可是卻對王宮的地形很熟悉,知道哪裡有隱密的角落容易動手;對方的目標是我不是你,這和以往統治派的策略不同,顯然對方只是想要削弱你的實力。另外──」

「我聞到了唷。」艾依查庫輕輕笑了起來:「那女孩身上的味道,是王宮侍女慣用的香水。」

那一場紙醉金迷的晚宴,人人都在演著真假難分的戲。腳步交錯竭力而舞,在永無止境的旋轉之中,幾乎有種淋漓的放縱。

傾情放縱。有那麼一秒鐘,艾依查庫幾乎沉溺這樣停止思考的感覺,卻在下一刻明白自己不過是清醒著瘋狂。怎麼可能忘記呢?自己仍在大千世界內,在人心陰謀結成的牢獄之中,絕望的掙扎,執著的愛戀。只是當所有神經都繃到最緊,歷經長時間的精神疲憊之後,就容易有恍惚的感覺。

彷彿這樣也很好,所有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骯髒的汙穢的事情都不曾存在;彷彿眼下便是清平盛世,人們理當各自嫁娶宴樂,繁衍生息。

兩人的腳步漸漸緩了下來,在薄紗遮掩的窗台邊,女孩閉眼仰頭等他吻她。他伸手去撥她額間的碎髮,嘴唇觸及的瞬間,卻忽然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

刻意改頭換面捏造來歷,卻還是在微小的地方洩漏蛛絲馬跡。艾依查庫猛然後退拔劍格檔,女孩咬破嘴裡的毒藥朝他噴來,卻是已經遲了。

胸口遭受重創,女孩拔出匕首反擊,卻在一擊過後因為毒發而頹然倒地。艾依查庫看著那具幾分鐘前還鮮活的軀體以肉眼可見乾縮蜷曲,不覺恍惚。

你算計別人,別人也算計你。

他忽然想起了方才愛麗絲泰莉亞對他微笑,那樣明媚姣美而帶著惡意的笑,得勝的笑,嘲弄的笑。他不喜歡那個女人,真的很不喜歡,不僅僅是因為近乎獸類的直覺,還包括了對方近乎放肆的敵意。「對方的目標是我不是你,對方只是想要削弱你的實力。」腦海裡忽然跳出了幾分鐘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艾依查庫忽然怔忪了起來。

他咬定了女人不懷好意。可是,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子的呢?如果對方確實是真心想和那人合作,於是自己的存在便變得多餘了;如果對方並不是想要要挾那人,只是想要抹滅他的存在並取而代之呢?

如果自己對於艾伯李斯特而言,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呢?

如果艾伯最終選擇了愛麗絲泰莉亞,而不是他──

對方無論哪一點都比自己好上太多。王妃殿下,就算是空有虛名也仍然擁有不小的政治影響力和群眾號召力。最重要的是她是女人,年輕知趣聰明而美艷的女人。

艾依查庫忽然焦躁了起來。但黑髮的青年卻沒有注意到他的不安,他沉吟著開口:「不管怎麼說,這一趟還是非去不可的,畢竟沒有拿住實質的證據,總得確認對方是不是真的有合作的誠意。如果對方真的心懷不軌,那也只好放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陪我試上一試。」

他輕聲說:「畢竟我相信的也只有你而已。」

「我去。」艾依查庫忽然開口。「但你不要答應她的任何條件。」

算我求你。

就衝著你這一句相信,龍潭虎穴也當陪你一起前去。只但願你不會忘記今日淺薄的話語。雖然淺薄,對我卻重逾性命:或許你只是隨口一提,但我卻要永生不能忘記。

那人倏然去握自己耷拉在身側的手。雪白的手套相疊,卻依然能夠感受到對方熾熱的體溫和突突的脈搏。誰在悲喜難測的承諾?誰又在驚懼猜疑裡困惑。上天想必終究沒有聽見那一句無聲的發願賭咒。像手套相隔著握手,明明感受到了對方激烈的心跳,卻猜不定那種幽微的心情。

緊握的掌心像是要傳遞些什麼。那人張口,卻發不出一個字,僵持了許久,終於還是閉上了口。一個想著這算是答應了吧?一個卻以為對方能夠諒解。馬車依然碌碌前行,兩人沉默著,忽然就想起那些藏不住話的當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偏偏還奢望著對方能懂。

後來,後來。

那一夜艾依查庫幾乎在外邊等了整個晚上。晚風帶著水氣,沾濕了整件衣裳。他看著愛麗絲泰莉亞親暱的送那人出來,不覺無聲駭笑。

自嘲的笑。本來就是啊,誰有義務答應他無理的請求呢?固然兩人一起走了那麼多年,那麼多紛擾的歲月,可是畢竟並不對彼此有承諾。他們算什麼呢?兄弟──不,或許連兄弟也稱不上吧,那麼自己又有什麼資格理直氣壯的要求對方永不背離?

希道爾將軍死了。隔幾日艾伯李斯特升準將,升職的典禮上艾依查庫並未出席。艾伯李斯特在府邸後面的空地找到了他,那時的艾依查庫正在練劍。

劈刺挑砍,動作靈活而有力,卻是遵循了本能的反應。艾依查庫與其說是在練習,不如說是在發洩。劍鋒劃開虛空刮出颯颯的風聲,滿地裡銀光熠熠。

他做完了最後一個動作,而後才按著劍柄慢慢轉身。「你來幹嘛呢?」他用敬語說話,卻是帶刺的語意。臉上依稀還是那樣頑皮帶點輕佻的笑容,卻失去了輕快的味道。像是強行安上了快樂的面具,只為了壓抑濃烈失落的情緒。

「艾依查庫,你──」

「──你來幹嘛呢。」艾依查庫按在他唇上,觸手綿軟,卻反倒割心。他嘻嘻笑著,卻笑出了像是哭過的表情;彷彿覺得這樣還不夠似的,頓了一下,又諷刺的加了稱謂:「準將大人。」

好像就這樣總這樣,言語從來是把雙刃劍,割傷別人的同時也割傷自己。置換了位置,才知道說出口的話有多麼難聽。心是多麼柔軟又多麼脆弱的東西?幾個字,一個眼神,就能在上面留下醜陋的痕跡。艾伯李斯特捉住了他的手,沉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比一場吧。」

他放開了艾依查庫,按住了劍鞘握住劍柄:「我們很久沒交手了,比一場吧。」

艾依查庫後退了一步,抬眼看他。他的眼神那樣專注那樣執著,像是企圖從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挖掘出什麼訊息。空地裡吹過獵獵的風,刮起了乾裂的枯葉。空氣彷彿凝結了,而時光靜止。幾秒鐘的時間彷彿過了一世紀,而後艾依查庫輕輕的笑了起來:「好啊。」

可是你怎麼知道你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你認真,怎麼可能。

艾依查庫反手拔劍。長劍出鞘,在半空裡嗡嗡作響,像在反應誰的心情,激憤夾雜著感傷。多美的冷鋒利刃,就像你冷峻的臉龐,在每一次交鋒的時候閃爍著迷離的光。金屬相撞,迸濺出細碎的火花。劍風迤邐的拖出長長的血痕,猩紅的液體沒入汗水滴答落下。

銳利的邊緣擦過脆弱的動脈,下一秒便被反手震開;致命的劍尖直取對方心窩,卻因為猛然一個下腰便撲了空。兩人交手,彷彿是怒目相爭的獸,齜牙咧嘴性命相搏,但好容易將齒牙湊到了對方頸邊,卻不肯真正下口。誰在殊死相鬥?誰又為意氣相左。誰因為寂寞賭氣?誰又抵死辯白。

艾依查庫這輩子大概從未有過這般失控,這般掌握不住情緒,為了那人。他憤怒得紅了眼眶,偏又寂寞得滿懷心傷。有滿腹的委屈和質問幾乎逼人發瘋,卻偏偏堵在嘴邊說不出口,只能化作攻擊的動作,一遍又一遍。

明明就變了,都變了。

曾經我張開手臂擁抱你所有傷痛,而今你背對著我微笑,遠遠的走,徒留我原地惶恐。

而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敢做。只能站在那裡,癡癡的等你有一天突然想起,而後回頭。

可是我甚至不能確定你會不會回頭。

刀劍相撞,發出激烈的鏗鏘,驚起了哪裡一樹的烏鴉。滿天的黑鴉在嘎嘎哀鳴,盤旋不去,像誰敲響了死亡的大鐘。艾伯李斯特唇邊盡是汗,咬緊了牙關卻顧不得擦,只是猛然一個抽劍,激起了半天銀白的電光。

電光如蛇,竄起,纏上了對手手臂。艾依查庫倏然一僵,手中長劍脫手,匡啷落地。

雷擊。

那是他們離開聯隊以後,便一直約定好不再使用的招式。汙染者狩獵仍在秘密進行,他們小心的隱藏身分,惟恐讓人看出一點與常人不同的地方。那是他們的過去,刻意不提的過去,那麼多的風風雨雨只有他們兩人共同經歷,卻彷彿不提就可以忘記。

艾依查庫怒目而視,卻在目光觸及那人的瞬間怔愣。

艾伯李斯特按著他的肩說話。語調乍聽仍是一如以往的淡然,不著一點情感的痕跡,卻在事後回想起來才覺得急促得不合情理。這一輩子他從未見過那人這般急切的表情,氣息零亂大失方寸,手扣在他肩上,幾乎能捏碎肩胛骨。

可越是這種被壓制的感覺,才更叫人憤怒。

他幾乎是譏誚的說:「這個……犯規了吧?」

「是。」滿耳都是烏鴉吵雜的叫嚷,伴隨著呼嘯的風聲,那人的聲音聽在耳裡有種格外不真切的感覺。艾伯李斯特提高了音量,一個字一個字急促卻篤定的從耳邊飛快流過,卻仍是那樣淡淡的不急不徐的味道:「我只是想說,有些事情就像雷擊,我不用,並不代表我忘了。」

他蹙著眉,聲音裡隱約也帶著幾分難以察明的心緒。

「艾依查庫,我並沒有忘記過去。」

有那麼幾秒,兩人都再說不出半句話,而後忽然之間,艾依查庫便倏的紅了眼眶。

他睜著眼咬著牙,好半天才止住了想哭的衝動。

「我也沒忘啊。」

他壓抑著聲音嘶吼,眼裡滿滿都是怒意,卻反反覆覆仍是一句:「我也沒忘啊。」滿腔的委屈都憋在鼻間,卻留著一臉倔強的表情,像賭氣的孩子,說不出半句道理,卻怎樣都不甘心。

他扔下了這麼一句話,忽然便推開了那人轉頭奔離。艾伯李斯特的半句話還卡在喉間,張口又閉口,到底還是頹然的鬆開手,佩劍噹的一聲落在地上,猛的讓人心慌。



故事如膠卷,嘎答嘎答的播放,轉到這裡,剩下的還未曝光。夜涼如水,他們四肢交纏窩在床上,彼此對望卻良久無話。艾依查庫看著那人,側臉漂亮的輪廓仍是舊時模樣,眉眼繾綣,卻難以讓人辨明情緒。怎麼會這樣呢?一轉眼,物是人非事事休;掌心似乎還是燙熱的,卻在觸及胸口的時候才驚覺心臟早已停止跳動。

好像那麼多年都不過是一場荒唐的夢,而死亡居然也不是一切的終結。他們依然會哭會笑有思想,卻平白被剝奪了一大段的記憶。怎麼會斷在這裡呢?他們回想著過去像在看一齣未完的戲,忽然就斷在高潮的地方,明知道心焦無用,卻仍忍不住煩躁。後來到底怎樣了呢?是他負了那人,或者那人負他,又會者至此之後他們便背道而馳,再也回不到過去。艾依查庫張口想問,卻找不到合適的問句,半晌,才帶著鼻音開口:

「我們……後來有沒有和好?」

「我不知道。」

「那我們後來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

艾伯李斯特輕聲答道,聽不出情緒。艾依查庫啊的一聲,才驚覺自己問了蠢問題。他吶吶的把問句又吞回了肚裡,忽然便失魂落魄了起來,像喪家之犬,耷拉著耳垂著眼,滿臉的懊惱與頹唐。他還在胡思亂想,卻聽到艾伯李斯特忽然悶悶的笑了起來:「傻子。」

艾伯李斯特慢慢去撥他額前的髮,而後輕聲問道:

「你還記不記你第一次進入『模式』,是什麼時候?」

他不知所措的看著那人,似乎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突然提到這個,究竟有什麼意義。艾伯李斯特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而後終於嘆起氣來:「就知道你不記得。每次你進入『模式』,總要忘掉一些事情。」

艾依查庫的『模式』,和雷擊一樣,是在和渦接觸之後才產生的。他清楚進入『模式』以後的感覺:視線變暗,所有事物的移動都變得極緩極慢,像無生命的玩具隨他肢解。血沫飛濺的剎那格外有種淋漓盡致的快感,遵循殺戮的本能,世界便在他眼前灰飛煙滅。

他聽到艾伯李斯特平靜的敘述:「你第一次進入『模式』,是在我們還在聯隊的時候……那時候我們正好運送軍糧到前線,卻在途中遇到爆起的渦。除了彼此,身邊半個人也沒有。」

「那些魔物不算強,但數量實在太多。連補給的軍火都被拿來掃射,到底還是擋不住沒有休止的攻勢。我中了毒,倒在地上無法移動,心裡想著恐怕得就這麼交代過去了,卻忽然發現你不對勁。」

那是他第一次看他進入『模式』。

殺戮模式。原本因為體力不濟漸趨笨拙的動作忽然在一瞬間快到了人眼難以企及的速度,打鬥的技巧被捨棄了,但爆發力與破壞力卻達到了極致。原本還圍著進攻的魔物在瞬間骨血剝離,視覺暫留造成眼前盡是一片腥紅的血花。

艾伯李斯特看著那人如浴血修羅般的出現在他眼前,四周盡是一片死寂。血肉模糊的沾染在金髮少年的臉上,分外顯出了那雙碧藍的眼睛大而無神。他搖搖晃晃的朝著艾伯李斯特靠近幾步,而後忽然跪倒。

「艾依……

艾依查庫湊近了用頭輕輕蹭他。艾伯李斯特還未從那種生死一瞬的狀態中解脫,下意識的回抱,這才看清那人的模樣:眼角還殘留著殺戮過後的暴戾,然而更陌生的是另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但那樣熾熱的目光卻依然熟悉:每一次艾依查庫有求於他的時候,總是用那樣渴望的眼神眼巴巴的看著他,卻從來不直截了當的開口求索。可他的心思從來好猜:或許是闖了禍祈求自己幫助,又或是完成了任務期待獎賞。

而今那人的態度看來更像後一種。嘴角得意的翹起,仰著的臉上盡是討好的模樣。可是他求什麼呢?艾伯李斯特茫然的看他:他有什麼可以給他的呢?

他慢慢從險象環生的心境中平復,知覺漸漸回來了,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簡直快得不正常。其實會驚懼是當然的,當他行動受阻無力再戰,卻看見那人被魔物包圍的瞬間。有一種自我厭棄的感覺油然而生:他不但不能保住那人,卻還要拖累他。

而現在,那人字死亡的邊緣將他拉回,興高采烈的討賞,自己卻實在沒什麼能夠給予的東西──他早已不是領主之子,甚至不比對方身手矯健,能夠保那人安全無虞。除了輕薄寡信的承諾,他實在沒什麼能給他。

他懊惱的看他。那人臉上還有未乾的血跡,潔白的牙齒隱約是猛獸出獵的狠戾。金髮少年滿眼含笑的將頭埋在他懷裡,涎著臉央求──吶,艾伯?我幹得漂亮嗎?如果做的好的話,給我獎賞好嗎?

把你自己給我好嗎?

金髮的少年輕輕的用頭拱他,磨蹭的肢體,忽然就拼湊出了這樣的訊息。也不知道是不是中毒過後發熱發暈,艾伯李斯特只覺得臉上滾燙一片,說不出的燥熱。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撞著了背上的傷,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四周盡是魔物的殘骸,血液的腥臭在鼻腔中蔓延,而後是情欲的味道。

那人咬開了自己領口的扣子,將頭埋在衣料之間,一路往向下探去。艾伯李斯特下意識的想要推拒,手抬了一半,卻忽然環上那人的頸子。

其實這樣也很好,但是不夠。

「那時候我想說,好啊,如果你想要,那我就給你。」

艾伯李斯特輕輕的說,他背著燭火,臉上的表情難以辨認:

「可是如果以為這樣就足夠的話,那我真是太可恥了。」

艾依查庫臉上仍是愣愣的沒有反應。艾伯李斯特頓了一下,又續道:「你還記得我們參軍前我和你說過什麼嗎?我說我要參軍,我要爬得比任何人都高,我要沒有任何人能再威脅我們的生命,沒有人能夠再將我們視作螻蟻任意蹂躪。可我不是突然就興起那樣的念頭的。」

「那時候我們第一次做愛,我就想,總有一天,我要取得比任何人都高的地位──我要是我保護你,而不是你保護我。」

艾伯李斯特的表情忽然放得很柔,那一張冷峻的臉龐似乎難得有這樣溫潤如玉的時刻。他伸手去平撫那人右眼眼皮,看著對方睫毛垂下,遮住了空洞的眼眶。他聲音輕輕的:

「所以傻子,你才是結果,包括希道爾和王妃在內的所有人都不過是達到目標以前的過程──艾依查庫,你還在擔心什麼呢?」

艾依查庫定定的看著那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碧藍的眸子突然變得亮極了。他張大了眼睛想說什麼,卻吐不出一個字,突然之間便無可抑制的悶笑起來,笑著笑著,笑出了眼裡的淚,直到對方敲頭罵他瘋子。他一遍一遍的叫著那人的名字,將頭壓在對方肩上:

「吶,艾伯。」

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一面笑著說:「後來,那天後來怎麼樣了呢?」

「什麼那天怎麼樣?」

「就是那天,我們第一次做愛。」

那人忽然不說話了。他脹紅了耳根,好半晌,才一聲悶哼:

「還能怎麼樣?你根本就傷重失血過多,進行到一半就暈了過去。我中毒未解,被你壓著,根本就動不了。還好我們出去太久了前輩覺得不對勁就來查看情況,看到了我們,也還是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只是從口袋裡拿出膏藥說以後要記得用──我早就懷疑他跟那誰有關係。」

或許是因為害羞,那人難得又急又快的說了好大一段話,卻欲蓋彌彰。艾依查庫嘻嘻笑了起來,而後又喚道。

「吶,艾伯。」他瞇著眼仰頭問道:「我可以吻你嗎?」

那人又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於是艾依查庫伸手捧住那人的頭,笑彎了眼睛,慢慢含住了他家少爺柔軟的唇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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